ATTENTION:全文1w+字一發完,時代背景為「咆哮的二零年代」,知名電影演員荷蘭及海上鋼琴師傻人物設定有,大概是個傻和荷蘭兩人在輪船上相遇的故事(似乎顯而易見)。自我風格奇葩意識流文學注意!應該算是Tom/Asa,寫完之後才覺得似乎有點左右分,但原則上還是無差?內有餵食給某鴿的意識流車。大概就是想用自己擅長的文風寫看看這兩個人,就這樣了

 

SUMMARY:鋼琴家猛然張開眼睛,自成一派的冰藍,像是能夠溢出眼眶把湯姆給吞沒似的,一度讓他難以言語。湯姆怔怔地與他四目相對,琴聲戛然而止,但卻只有一瞬。下一秒,屬於《巴辛街藍調》粗獷且附有節奏性的樂音流入耳際,湯姆看著坐在鋼琴小凳上的人,揚起臉來對他露出詭計得逞似的微笑。他的身影輪廓在湯姆的視網膜上一瞬間清晰深刻起來。四周惶惶地響起了人群的驚呼聲,多半都隱含著不贊同的負面情緒,無法理解這樣的音樂怎麼能被容許出現在維多利亞號的頭等艙裡。緊接著,幾名穿著服務員西裝的男人穿越多個席桌而來,鋼琴家站起了身,往琴鍵上奮力一敲,讓人難以忍受的噪音就這麼在權貴們的酒席間炸開,正如投射進壕溝裡的手榴彈。鋼琴家一把抓過了湯姆的手臂,對他叫道:「快跑!」同時拉扯著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餐廳,期間差點撞上一個端著拉圖堡紅酒的侍者。

 

 

 

 

  『我們笑著說再見,卻深知再見遙遙無期。』──亞歷山卓‧巴利科《海上鋼琴師》

 

 

 

  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正打算爬到三角鋼琴上。

  隔著老遠的距離,越過成十上百個造型華麗的羽毛紗網帽,在掌握著世界金融脈動的金字塔頂端人群的吞雲吐霧中,湯姆注意到了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那個醉漢身上裹著喀什米爾羊毛絨的睡袍,款式則是時興的蘇格蘭綠紅格紋,粗看上去整個人活像棵聖誕樹。以金線繡著擁有者姓名的標籤從他幾經褶皺的領口後方往外翻,好像嫌他還不夠丟自己的臉一樣,要所有看到這幅景象的人(除了湯姆,他實在距離得太遠了)都馬上認識這個在維多利亞皇家號昂貴的施坦威鋼琴上作妖的傢伙。

  湯姆先是環視了一圈周遭,與他臨座的幾位女士,此刻已經把話題從他不久前出演過並且一炮而紅的電影《凜冬邊緣》,引到維多利亞號頭等艙提供的茶水上。一只被雕成了薔薇花樣的粉鑽戒指反射著刺目的閃光,倏地落到湯姆眼眶旁,讓他不由得皺起了眉,時常有人讚許其「溫暖迷人」的棕色眼睛因此瞇成了兩條弧線。再遠處,幾個男人含糊地吞吐著煙霧,相互爭論起股票產業,以及各國戰爭間的關係,似乎近期的華爾街總是愁雲慘霧,而所有流入他耳中的論調聽上去都是那樣似是而非;他已經開始覺得無聊,恨不得船頭馬上駛進目的地的紐約長島。他將眼光轉回表演台上,那位喝醉了酒的爵士依然在堅持他的「攀岩」運動,腹部緊貼著平放的鋼琴蓋,幾乎使人不住發笑地在上頭滾過一圈,隨後很快摔到安置在鋼琴前的凳子上,而且仍未被其他人所察覺。

  慢慢地,從椅凳和琴鍵的夾角間浮起了一顆夜黑的腦袋,醉漢以手臂撐著身體,在僅有一人的注視下搖搖晃晃地站起,接著轉而落座在本該是海上鋼琴師的位置上。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迷茫,一時間,湯姆確信他並不曉得自己正在做什麼,或許他甚至遺忘了自己是誰;可他掀開琴蓋的姿勢──單就這個動作的流暢度來說,彷彿他早已做過千回。湯姆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只因他看不清那個醉漢的臉,對於相距遙遠的他來說,坐在鋼琴前的不速之客,只不過是另一個與他無關的人的剪影。然而,在那個霎那間,湯姆心裡卻浮現一種不期然的感覺,覺得他似乎在哪裡見過,至少,是看過這雙手臂的動作。

  黑白相間的琴鍵終於得以見光,醉漢舉起手,朝下的十指,想必也在雪白的鋼琴上投落下了淺淡的一層倒影,一如他本人一樣;湯姆預期這將會是一場轟炸,像極了戰壕外的槍林彈雨,必能帶給他身處的華而不實的景致一陣唧大的震醒。可當那十顆彷彿飛彈一般圓潤得十分完美的指頭落地,從琴盒間流洩出來的,卻是一段如同水流一般既輕快又不失恢弘氣勢的曲調。恍惚間,湯姆感覺自己似乎從紙醉金迷的輪船之夜,一夕返回到泰晤士河的優閒午後,三層架上的麵點散發著甜美的香氣,茶也是剛沏好的,圍著深黑色鏤空鐵圓桌而坐的人,無不散發出一股從容的嫻雅。

  曲子的節奏無疑是隨興的,帶有醉酒的人特有的肆無忌憚,卻還從未丟失原曲應有的精準,從而顯得像是鋼琴師詮釋曲調的另一種方式,並非意識不清所導致的缺陷。他聽見其中一名婦人驚呼:「天啊,這是《水上音樂》嗎?怪不得……」另一位較為年紀較輕的小姐,顯然是受過音樂教育的,當即附和道:「是的,夫人。這是韓德爾《水上音樂》的單鋼琴版。還是變奏過的。」「他們為什麼不聘請整個管弦樂團?」得到了其他人的回覆,婦人也很快地接口嫌棄了一句,好像認為維多利亞號的服務還不夠周到似的,側過身去對適才與她搭話的年輕淑女交頭接耳了起來,「……好好一首巴洛克時期的經典代表,就這樣浪費了!」她們如此評價道。

  可即使一些頭等艙裡的人們議論起了這陣突如其來的琴音,卻依舊沒有人選擇仰頭,去打量究竟是誰坐在鋼琴前的位置上。他們彷彿不約而同地被下了蠱,認定不會有誰──至少不會是頭等艙的賓客,那對他們而言就已經不值一提──在公共場合裡誇耀自己的琴藝。畢竟他們可不是在某個宅邸的客廳,氣氛也並非是英格蘭人閒適的早餐。與湯姆同桌的幾名女士此時忽然聊起了起居室的裝潢,想要整個管絃樂隊表演的夫人則告訴她們:她的閨女非常擅長描花。這讓湯姆總算找到機會禮貌性地告退,他還年輕,尚未成家,事業才剛剛起步,家裡還有兩個念大學的弟弟和一個未滿十五歲的小弟,總不合適出現再過於居家的話題裡。這些聚攏在一起上了年紀的夫人,儘管樂於替他作媒,也樂於向他傳頌一段良好婚姻所能帶給他的好處,但若要她們介紹自己的女兒給湯姆‧霍蘭德,那著實堪比登天。

  他在一眾貴婦人並不真切的不捨中離席,走往端坐在鋼琴前的那名醉漢。一路上,經過的每一桌酒席,都有人認出他來。他們或是捏捏湯姆的肩膀,或是朝他點頭致意,好像她是他們的一份子,可實則不然。他踏上僅有十幾英吋高的舞台,站在鋼琴的另一端,自如同船帆一般高起的鋼琴蓋與支架所構成的三角間隙凝望那張始終模糊不清的面孔。蜷曲的黑髮藝術一樣地托住臉頰,細長的眼睫有如綴在法蘭絨窗簾邊沿的流蘇一般往下墜,墜到人心坎裡去,捏塑成一張極為漂亮精緻的臉。湯姆以眼神描摹他的眼眉,且從中品味出了一種低調的清俊。醉酒的氣息讓這不知名的鋼琴家臉孔看上去更為稚幼,幾乎就像才剛成年。

  「嘿,」湯姆出聲打斷他,「別彈了……他們都在看你笑話。」

  鋼琴家猛然張開眼睛,自成一派的冰藍,像是能夠溢出眼眶把湯姆給吞沒似的,一度讓他難以言語。湯姆怔怔地與他四目相對,琴聲戛然而止,但卻只有一瞬。下一秒,屬於《巴辛街藍調》粗獷且附有節奏性的樂音流入耳際,湯姆看著坐在鋼琴小凳上的人,揚起臉來對他露出詭計得逞似的微笑。他的身影輪廓在湯姆的視網膜上一瞬間清晰深刻起來。四周惶惶地響起了人群的驚呼聲,多半都隱含著不贊同的負面情緒,無法理解這樣的音樂怎麼能被容許出現在維多利亞號的頭等艙裡。緊接著,幾名穿著服務員西裝的男人穿越多個席桌而來,鋼琴家站起了身,往琴鍵上奮力一敲,讓人難以忍受的噪音就這麼在權貴們的酒席間炸開,正如投射進壕溝裡的手榴彈。鋼琴家一把抓過了湯姆的手臂,對他叫道:「快跑!」同時拉扯著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餐廳,期間差點撞上一個端著拉圖堡紅酒的侍者。

  他們一路踉蹌地跑到了第二層甲板上,才終於甩開了「追兵」。鋼琴家把自己掛上欄杆,面對著黑沉沉的夜及黑沉沉的北大西洋,從自己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只菸盒,咬著一根菸問他:「來一根?」湯姆謝絕了他的好意。於是鋼琴家從善如流地收起了印有美人圖畫的鐵盒,轉而拿出刻了「A.B

」兩字的打火機,把菸捲點著了。

  湯姆看著他依舊翻出衣領的標籤,現在他已能清楚地讀出上頭繡的姓名,「米爾本……先生?」他試探性地稱呼了一聲,然而鋼琴家只是自顧自地吸菸,並沒搭理他,「您做了什麼,為什麼大家這麼生氣?」

  他還記得當他提醒鋼琴家,所有人都在嫌棄他的不成氣候、認定他的琴藝缺乏格局,而鋼琴家轉而彈奏了另一首曲子時,霎那間出現在其他人臉色上的慍怒震驚。鋼琴家回過頭來望著湯姆,朝夜空吐出了一口煙,隨後才將煙捲轉而夾道自己手上,問他:「你真的是一個很天真的小少爺對吧,你幾歲啊?」

  「二十三。」湯姆回答,隨後慢了半拍才急急地伸出手來,打算和鋼琴家行握手禮,「我叫湯姆‧霍蘭德。我……不算是少爺,我的財產是我自己掙來的。」

  鋼琴家咕噥著應答了聲,空著的另一隻手相當隨意地和湯姆交握了下。他說:「那只是個比喻,我見過你。」湯姆對這種反應早已感到熟悉,只是回答他道:「我想也是……米爾本先生也看那部電影了?」可接著卻被鋼琴家反問一句:「誰是米爾本?」

  這個應對當然不在湯姆的預想之內,他頗為錯愕地比劃了下鋼琴家裹在身上的睡袍,「呃,你的標籤……歐帝斯‧米爾本,不是嗎?」尷尬的表情惹得鋼琴家到底沒忍住朗笑一聲:「噢,這是我借來的。」他說完還晃著上半身特地顯擺了下,這時湯姆注意到他臉上還殘留著酒精所造成的酡紅,儘管被夜色削減去了一些,可還是明顯,「阿薩‧巴特菲爾德,我的名字。還有,我知道那部片,好像叫《凜冬邊緣》?我沒看,但我看過你在維多莉亞音樂院演的舞台劇。你好像不太有什麼變化,我想我應該沒有認錯人。」

  阿薩‧巴特菲爾德。他將這個名字含在嘴裡唸了一次,並且很快地愛上了它的發音。這個名字讓他想到奶油。層層堆疊的、螺旋的,像是荷葉邊一樣的奶油。因為這層聯想,阿薩的皮膚看上去也是奶油色的,那讓他給人感覺加倍可親了起來。湯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手指撓了撓自己的臉頰,「你沒認錯人,只是……很少人是透過我的舞台劇認識我的。謝謝。」阿薩回答,同時又吸了口菸:「這沒什麼好謝的,我做我喜歡的事。」但湯姆很堅持。他懇切地表示:「你可能不知道,今天你所做的一切,巴特菲爾德先生。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對我都有一些重要的意義。」

  阿薩沒追問他是什麼重要的意義,無論是對這個話題,還是對湯姆本身,他都是不感興趣的。但湯姆確實是個善良的好人,所以才會走到台前來,和他搭話,並提醒他周遭的人對他的看法。而對於好人,阿薩的態度原則上還算和藹親切。他努力讓自己因醉酒而渙散的眼光聚焦在湯姆身上,發覺他裹著一身絲質的博格利米色西裝,散落著金色繡點的深棕色領結把他整個人妝點得像是餐盤上的白巧克力蛋糕。要不是他善於體貼,阿薩還真看不出來他和頭等艙裡的其他人能有什麼區別。

  「迪克西蘭。」他忽然說道,而湯姆也下意識地看了過來。阿薩對他聳了聳肩,說:「就是你剛剛問的。我做了什麼,那曲子是迪克西蘭。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爵士樂。」

  湯姆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顯然就是不懂,惹得阿薩覺得好笑,進而又加以解釋一句:「爵士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這還挺流行的。」湯姆搖搖頭,正如阿薩所預料的那樣,眼睜睜看著在餐廳裡、鋼琴前出現過一回的,近似於惡作劇得逞一般的笑容又一次爬上阿薩的嘴角:「爵士就是性。」他別過臉來,朝湯姆那張呆愣著的臉上徐徐吐出一口菸,撲面而來的尼古丁氣息,讓從不吸菸的電影明星忍不住揪緊了眉,「你總聽過短暫高潮吧?就是那個意思。演奏爵士樂的人──多半會選擇在酒吧和妓院開創自己的事業。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聞之色變。」

  「我不知道……」湯姆頗為尷尬地回答道,無處安放的手臂揚起,彷彿意圖緩解他渾身散發出的無措那般地捏了兩下眉間,「我不明白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巴特菲爾德先生。」阿薩接著笑了一聲,雪亮的兩排白齒使勁地咬著菸,讓湯姆簡直懷疑他會被這鋪天蓋地的菸味給嗆得呼吸不過來,而他則尖銳地評價了句:「反正他們也不懂得享受音樂不是嗎?」這讓湯姆無從反駁。

 

 

 

  第二天下午,他又在餐廳裡碰上了阿薩‧巴特菲爾德,這一回他乖巧地坐在鋪上了雪白蕾絲桌巾的座席裡,身上裹著一件淺灰色的長大衣(不知道是不是又向哪個人借來了),沒有任何人與他同桌。湯姆反射性地端著自己草草取的幾塊三明治和藍莓麵點走上前,指著他身旁的坐椅問他:「我可以嗎?」阿薩這才從五顏六色的甜鹹點中分神撇了他一眼,點點頭,隨後又從盤裡拿起一塊肥碩的瑪德蓮。他隨即意識到湯姆吃得很少,而他們的下一餐遠在十點,「你的胃口這麼小?總不會是付不起吧。」湯姆回答:「我得為下一部電影做準備。製片要我減減肥。」

  「但你又不胖。」阿薩百無聊賴地轉著手裡那塊扇貝形的小點心,看著暖黃燈光一遍遍遊走過上頭綿密厚實的紋理,從中反映出一點甜美的油光,看得湯姆也不由得心動起來,好像那是天底下,最肥美可口的甜點,才當得起這樣細細地品味欣賞,「當大明星真辛苦。」

  「當手頭並不寬裕的明星就是。」湯姆說,接著他們同時沉默下來,沒了話題。

  缺乏酒精輔助的阿薩和昨夜湯姆所認識的可大不相同,除了話少,笑容也幾乎為零。感覺上彷彿是個頂無趣的人。但湯姆確曾打開過潘朵拉緊鎖的盒子。他試探性地向阿薩搭話:「我其實一無所有。」讓阿薩不由得揚高了溫潤的眉峰,從嘴裡吐出等同於諷刺的問句:「和我比較起來?」明顯並不感到愉快的語調聽得湯姆不禁緊張了起來,「是的,和你比較起來。」

  然後阿薩沒有再回應他,湯姆勉強把這個反應當成他可以接續著說下去的默許,「我家除了我以外還有三個男孩,其中兩個是雙胞胎,他們倆要上大學了……我的父親已經過世,母親算是新時代女性,有個薪水還過得去的工作,但並不能養活我的家庭。因此我是家裡的經濟支柱。」他說到這裡不免停頓下來,好觀察阿薩的表情,但對方臉上只有一派讓人摸不透想法的波瀾不驚,眼神甚至不是對著他的,「我拍戲本來是為了錢……但我確實喜歡電影。出演了《凜冬邊緣》確實讓我變得有名,但也僅此而已。人們不會提到我的其他作品,因為我確實沒有任何其他作品可供他們提及。或許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很努力想要融入這個環境,但越是嘗試卻越是抽離,從人們待我的態度我就知道:我永遠都不夠好。」

  「我不是什麼光鮮亮麗的人。」說完,湯姆總算樂意拿起讓人看了便沒什麼胃口的三明治,食而無味地咬上一口,「在我還對演藝事業一無所知的時候,我想要拍電影。我是說──當一個導演。拍一部像《一個國家的誕生》那樣對世界影響深遠的電影,當然我希望造成和它相反的效果……能夠激勵人心,特別像我一樣的人,出身平凡或者窮困,我希望能成為他們的燈塔。」說到這裡他終於忍不住無奈地勾起唇角,好像不曉得自己為何失態,又為何要告訴阿薩這些。或許是他有感於這個古怪的鋼琴家──阿薩‧巴特菲爾德將會是他所碰上,唯一一個最接近他此刻所生活的階層,同時又能清醒地理解他的人。當阿薩將眼光射入他的視野,他便能明白他自以為是的認知其實並無錯誤;而阿薩自然地接口,說出來的話正是湯姆想表達的:「所以,現在你知道,夢想是很昂貴的?」湯姆支支吾吾地稱了句是。

  阿薩的沉默宛如有一世紀那麼長,有一瞬間,湯姆甚至以為他不打算理會或者體恤他唐突的告解,然而阿薩沒有。他先是對他說:「我是一個海上鋼琴家。」讓湯姆忍不住驚呼:「這艘船上的?」「當然不是。」阿薩白了他一眼,「別艘船,我買的是經濟艙的票。」

  湯姆不明白阿薩為什麼要特意來到和他工作環境差不多的地方渡假,如果要他到片場去玩,他肯定也是不樂意的。他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說他和阿薩相比起來一無所有,他便想往幾分鐘前的自己臉上捶上一拳。然而,阿薩似乎並不怎麼介意湯姆的失言,只是告訴他:「海上鋼琴家的薪水很一般,但對我這種獨善其身的人來說,也非常夠用了。我的生活圈接觸的都是一些金字塔頂端的人群,但他們和我之間,差別說實話是微小的:差距在於他們的快樂就像是氧氣,虛浮在空中,好像永遠都抓不牢。而我的愜意是真實的,幾乎無時無刻。他們總因著獲得什麼而感到愉快,但我卻恰恰相反。」他終於把那端詳了好一陣子的瑪德蓮放進口中,甜膩的豐美的口感,如同配合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那般地填充了他,阿薩嚥下嘴裡風味極佳的蛋糕,同時溜了湯姆一眼,「我因為我的不獲得而感到快樂。」

  這似乎是一種相當難以理解的概念,至少對湯姆來說是。他茫然地呆望著阿薩,好一陣子一言不發,直到他發覺對方確實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圖,他才總算憋不住地發問:「所以,意思是我不該這麼汲汲營營……?」

  「我是讓你做你自己。」聞言,阿薩頗為疲憊地抹了把臉,「眼睛不要只看著目標。多去注意過程?」湯姆左思右想,到底沒能明白過來,便相當實誠地回答了句:「我還是不懂。」讓阿薩相當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轉而將自己盤裡最後殘剩的糕點吃個精光,並從座位上站起,告訴他:「跟我來。」

  他們又一次來到了第二甲板,此時甲板上,正聚集了不少觀賞海景及離開艙房透氣的人。他們或是把棉麻衫的衣袖挽到手肘以上,或是不穿馬甲及大衣,在微涼的海風中搓著手臂,然而阿薩卻要把湯姆帶往更下層的地方。經濟艙可使用的餐廳和頭等艙的自然大相逕庭,喧鬧聲讓整個艙房裡都充滿了人氣,他們沒有船務公司提供的樂隊,可他們自己便是一整個爵士樂團──由長短號、手風琴及皮鼓組成,還有個穿著長裙,在桌面上翩翩起舞的女郎。艙房裡的人們一見到阿薩,便殷切地喊他的名字,同他打招呼,而阿薩也舉起自己的手,簡短地回應一聲:「午安,夥計們。」微笑裡有恰如其分的靦腆,似乎他也抗拒不了那股熱情。

  其中一人招呼阿薩及湯姆兩人坐下,大聲地問他:「你不是說要混去頭等艙嗎,怎麼這就回來了?」阿薩拉過湯姆,同時也從善如流地回答:「我去了,看吧,我還帶了特產。」下艙裡的人們這才仔細打量起和阿薩一起回到艙房裡的湯姆來,站在桌上跳舞的女郎認出了他,高聲讚揚了句他在《凜冬邊緣》的絕佳表現。在她身旁的長號手顯然也看過這部電影,當即誇獎起電影中的布景和湯姆的演技。

  周遭的人一窩蜂地湧向了湯姆,大多夾帶著一種無法讓人反感的熱忱。讚嘆及雀躍的歡呼聲此起彼落,很大程度鼓舞了這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人。當眾人聽說,湯姆想要成為一個電影導演,拍攝為勞工階級發聲的長片時,更是所有人都熱切地表示支持,對他讚賞有加,也為他未來預計想拍攝的電影提供了不少創意意見。一直到天色向晚,湯姆才終於脫出這親切的人群,走到早已溜出艙房,到甲板上吹風的阿薩身旁,眼看著他倆之間,長達幾英尺的蒼茫暮色一步步縮減,直到深色的剪影終於交會到一起。阿薩轉過身來,燒去了半截的菸咬在他的唇齒間,被他深深吸入一口,發散著一股湯姆說不上來的魅力,幾乎讓湯姆有那麼一會兒只曉得該看著他,而遺忘了整個世界。阿薩平淡地問了一句:「聊完了?」說的正是湯姆和其他下艙裡的人。湯姆點點頭,不知怎麼地有些不好意思,「是啊。多虧了你。」

  這話讓阿薩沒忍住哼笑出聲,說:「你想要影響像他們那樣的人,卻不了解他們。」評價一如既往地一針見血,幾乎讓湯姆縮了縮脖頸,只能說:「你說得對……」他想起那些放肆地開懷大笑的人,過得那樣知足,那樣快活,那樣自由自在,就像阿薩一樣。使得湯姆忍不住想,其實他才是真正需要被他們影響的那個人。於是他告訴阿薩:「我非常慶幸把這些告訴了你,阿薩。這讓我獲益良多。我想,當初我之所以會忍不住對你說出口……實在是因為你是個非常帥氣的人。我是說,我深深地被你吸引,雖然我也不曉得真正的原因。」

  他注意到阿薩因此挑了挑眉,逐漸下沉到海平面下的火光,悄然地把阿薩的髮梢點著了,大火燒到他的面頰與耳根,乍看之下好像又喝了酒,湯姆不禁想著他在阿薩眼裡指不定也是這個樣,儘管他們彼此都曉得對方意識清醒。可就在此時此刻,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的確確地在倆人之間發生,迅速地燒灼蔓延起來,湯姆想起阿薩把菸悉數噴灑在他臉上,對他談及了爵士樂的語根起源,這實在不合時宜,可他同時又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段回憶更適合當下的氛圍。他又一次向他走近一步,這一步,讓阿薩自己從斜倚著欄杆的動作站直了身。

  然後他就沒有再前進了。

  阿薩皺著眉,眼神明顯並不看著湯姆,那樣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他什麼話也沒說,或許其實是有的,反正湯姆並沒聽見。他希望自己離開時並不顯得狼狽,而是一派的恬靜從容,就像每一回他和阿薩相遇那樣。湯姆從來很明白心動就如同沙堆成的塔,只要一剎那的震動,就是山崩土裂;可從前的他從不引以為恥,相反地,喜歡一個人哪有什麼好羞恥的,不過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事情罷了。但這道理在阿薩面前竟毫不適用,簡直讓人費解。

  回到艙房的路上,湯姆碰上了昨晚與他同坐一桌,向另一位婦人說明阿薩對管弦組曲做了那些改動的年輕小姐,她向湯姆表示晚餐前,宴會廳裡將舉行一場舞會,並且柔順禮貌地邀請他前來參加。湯姆依稀記得自己是謝絕了她的好意,只因他實在沒有心情,也沒有信心自己能收拾好情緒,去面對一整個讓他無所適從的人群。窗外侷限的天色夜明星稀,在這艘堪稱完美無瑕的渡輪上,湯姆總算尋得了一點缺陷,那便是這艘船上的隔音實在不怎麼好。絲滑的如同水流一般的琴音穿透層層鋼板直抵他的耳際,好像懸在他腦袋上的吊燈,也像宴會廳裡的那般鍍了金。他聽著這陣循規蹈矩的樂音,滿心期待它在下一刻陡然變質,化作讓宴會廳裡的人們皆聞風色變的爵士。如此一來,湯姆便能一下子得知阿薩的造訪。他想像自己慌忙地奪門而出,在奔跑中為自己繫上一個亂七八糟的溫莎結。狂嘯的海風吹亂了他的棕髮,朝他發紅的眼眶裡裡外外地撒鹽,但這都無關緊要……

  但這都無關緊要……當他站在那架施坦威三角鋼琴前,當他雙眼注視著阿薩,當他仰起腦袋,對他露出微笑,然後對他喊道:「快跑!」一切從此便無關緊要了。他們會在第二甲板上,聽著遠遠傳來的毫無靈魂的弦樂跳舞,阿薩是鋼琴師,平常又在船上工作,華爾滋肯定學得不差。湯姆有自信不會踩到他的腳或踏錯步子,但他恐怕沒能忍住不去熱烈地以雙唇膜拜在溫柔月色中往下墜的阿薩的眼睛。唯一的問題點只有阿薩實在過於高挑,或許湯姆得微微踮腳,才能吻得到他。

  一陣敲門聲猛地截斷了湯姆的思緒,將湯姆從不切實際的幻想拉回現實。起初他不想理會,但那聲音卻遠比他所想像的還要鍥而不捨,使得他不得不緊蹙著一對眉來翻身下床,掀開門時想必也沒什麼好臉色。然而,門外不請自來的訪客卻扭轉了一切,阿薩飛快地對他說:「借我躲躲。」緊接著閃身進入湯姆的艙房,代替他把門扭上。這一回阿薩的身上可沒有什麼「借來的」大衣,一如湯姆在下艙所看見的,看上去毫無保暖作用的米色棉麻衫緊貼著他的胸懷,兩條粗製濫造的吊帶提起他黃棕色的格紋西裝褲,露出一對骨節分明的腳踝,讓湯姆不由得吞嚥了一口口水。他極力維持住正經地問:「怎麼了?」聲線是前所未有的暗啞及動搖。而阿薩則怔怔地看著他,有那麼一陣子,湯姆幾乎以為他永遠不會回答。

  「你其實不是那麼遲鈍的,對吧?」

  湯姆不敢想像自己是如何激動地吻住他的,正如他不敢想像自己究竟聽見了些什麼。原先吵鬧得他無法入眠的琴音一下子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倆被無限放大的呼吸。阿薩的嘴唇品嘗起來有海風的鹹,是涼的,曼妙的,彷彿親吻一整片星夜。奇妙的是,他似乎還嘗出了午後時分,被阿薩觀賞良久的瑪德蓮的味道。他忘情地撫摸著阿薩的體軀,從他的腰後,一路流動至背脊,正如斜陽輕撫過扇貝形糕點的表皮。湯姆可以感覺到阻隔在他倆之間,一層一層武裝的隔閡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瓦解,由沙堆成的塔轉眼崩裂,而戰壕裡掀起了全新一輪的轟炸。

  湯姆抱著阿薩躺倒在絲質的山谷頂峰,指尖描摹著他嶙峋的肋骨,阿薩很快地撐起自己的身體,將湯姆禁錮在自己和床褥構成的狹小空間裡。在那個瞬間,湯姆清楚地聽見了長短號、鋼琴以及手風琴交織而成的樂曲,無數個他並不待見的人,將之批判為「庸俗無趣」,又或者稱其為「低賤下流」,但只有他曉得這份隱密的,求而得之的快樂。單薄的身軀在將一切遮掩得影影綽綽的夜裡極富節奏的起落,像是某種不為人知的舞蹈,讓他手腳失控,就連心臟也不聽使喚。湯姆幾乎只能看見一些朦朧的輪廓,但即便如此也足夠他為之屏息。

  他奮力地握住一截骨幹,溫熱的,被月色偎上的地方看上去有些像奶油。但似乎又和冰糖更為接近一些。腦海中,不斷唱響著的他並不熟悉的音樂彷彿永無止境,又好似可以在下一瞬戛然而止。而湯姆確信自己在某個剎那間,在最響的那個琴音裡,感覺像是被奪去了所有力氣,腦海中只餘留下一陣水流一般婉轉綿長的歎息。

  清晨降臨時一切仍有如夢境,獨屬於港口的鳴笛聲,似乎帶有讓人清醒過來的作用。湯姆沒在自己的房裡找到阿薩,卻在前往第二甲板的欄杆前碰上了。晨曦裡的阿薩裹著一身長及膝蓋的深色法蘭絨睡袍,縫在衣領處的標籤向外掀翻,這一回湯姆倒是很確定上頭繡著的名字是「湯姆‧霍蘭德」。他注意到阿薩嘴裡叼著菸,卻沒點著,只是這樣咬著,在一派灰濛的晨光中格外清晰起來,卻不曉得這帶給了他內心什麼樣的意象。

  「早安。」湯姆聽見自己說。「船進港了。」阿薩卻這樣回答。屬於紐約長島喧囂的噪音已近在咫尺。

  他滿以為自己會向阿薩詢問有關於昨天晚上發生的種種,也在心裡幻想過阿薩可能會有的各種回答。但實際上的他卻是一言不發,只是愣愣地看著阿薩,背對著一整片如同他瞳孔一般湛藍的大海,就像最後一次看見他。

  身在維多利亞號中的一切經歷一下子湧現,轉眼充實了湯姆的腦海,又彷彿早晨的天一樣空白。「那……該說再見了?」湯姆問道,意外地發覺這段話,問出口時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無可忽視的是,他可以明確地感知到自己心中確實不期然地浮現了一個想法──他還不想靠岸。而阿薩則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將他的期望如同沾染到墊肩上的灰塵,堪稱毫不慎重地彈去了。過不了多久,船上的遊客便紛紛動作起來,井然有序地排成了幾列,魚貫往海角上走。有些人和湯姆擦肩而過,有些人則低著頭,經過他倆相隔的幾尺曙光之間。他們幾乎就在人流裡被分開了。那感覺就像從夢裡醒來,讓湯姆情不自禁地大聲喊道:「再見!」此時他已經看不見阿薩的身影。

  他回到艙房中提出自己的行李,隨後讓渡輪上的船務人員替他提下船。直到踏上港灣時,湯姆到底還是又望了停泊在港口的巨輪一眼,並滿心企盼自己能看見一個趴在船舷上,咬著菸的人。然而他沒有。他又對著空無一人的船舷說了一聲:「再見。」這一次,他卻深知再見已是遙遙無期。

 

 

 

 

 

後記


我又不知道自己在寫啥了,我總是不知道我在寫啥。
對於這個CP還處在一個艱難摸索的時期,希望之後可以越寫越好吧。之所以會把篇名取叫《追憶似水年華》,就是因為想試著用自己以前好像很擅長的意識流文學風來寫看看這個故事?!而且我深深相信我可以寫得比似水年華本文還要無聊(被揍)還要沒重點!然後,果然,我永遠不會讓自己失望!
之後估計會嘗試寫一個旅遊的故事,向Hollanfield的大家炫耀一下我的富婆旅行史(等一下)然後,如果我腎不虛......車我努力

以上,感謝看到這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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