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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澤輝氣和露娜之間的浪漫關係令閣樓上的所有男孩感到既不敢置信卻又理所當然。而在花澤輝氣看來,他不過是順其自然,讓一切毫無阻礙地發生在他身上。

  那是他頭一次談戀愛。在這以前,他頂多是收穫了不少同齡女孩傾慕的眼光。在這段感情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極為新鮮的,以致於讓花澤輝氣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以往,在面對貧民窟接踵而來的麻煩生活時,花澤輝氣還能憑藉著朋友們的幫助以及他舊日裡的觀察和模擬來加以克服,但面對愛情卻顯然不是這麼一回事。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在和露娜相處時,時常會產生緊張忐忑的情緒。他只是不確定這些連綿不絕的親吻、每日的噓寒問暖,以及露娜在逐漸靠近他時有如一朵鮮花般綻開的臉龐,是否都是他想要的──或者說,不如他離家時確定。

  這些疑問從花澤輝氣決定要和露娜交往時便一直囤積在他的內心深處。像某樣老舊無用,但卻因他老是想著「總有一天能派上用場」而留下的古董,潛伏在他腦海的陰暗隅落中,等待著合適狩獵的時機。直到難得出了太陽的週末中午,花澤輝氣才在閣樓屋頂上和島崎亮提起這件事。

  當時的島崎亮正躺臥在房頂的磚瓦上,被冬季帶有灰白色調的暖陽照得閃閃發光,像一塊沉在九曲湖底的鵝卵石。他原本是被打發來清掃屋頂上的積雪的。而花澤輝氣總是不明白為什麼閣樓裡的其他人總要讓一個盲人來幹這麼危險的活。不過,到目前為止,島崎亮也從未發生過任何意外。這或許該歸功於環繞在他身邊的鴿子群。花澤輝氣注意到,每當島崎亮開始走向屋簷,眼看就要摔落到樓下時,那些來自特拉法加廣場的白鴿總會奮力鼓動翅膀,發出一連串響亮的噪音來提醒他。老實說,他永遠都搞不懂島崎亮和這些鴿鳥的友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說,你希望我能口頭描述我和賀維夫人或者福納克夫人交往的過程?」才聽完花澤輝氣分享他與露娜約會心得的島崎亮揚著其中一側的眉問道,「我認為聽說不如實際體驗。我相信露娜肯定很樂意親自傳授你一些祕訣。」花澤輝氣翻過身,和停靠在島崎亮身上的那些鴿子群玩起大眼瞪小眼的遊戲,同時說:「不就是因為等到那時就來不及了,所以才要問你嗎?」然後島崎亮笑了一聲,略帶揶揄地表示:「你是和個女孩做愛,又不是上戰場。」顯然花澤輝氣並不能像他一樣,用輕鬆的眼光看待這回事,他總感覺──至少是在頭一次的時候感覺──和人做愛就和上戰場本身沒什麼區別,都是使人徬徨的。或許是在絲絨夫人的店內撞見過的性愛都太過於不加掩飾且野蠻,導致花澤輝氣對與人交媾這件事本身的觀感就不怎麼好。他將這些想法吐露給島崎亮知曉,並且得到了島崎亮一個戲謔的微笑。「那是因為你看見的,只是嫖客和妓女之間的性愛。」他說,「情人之間的和這又略有不同。那是一種……更為細膩的活動。」

  接著花澤輝氣再度央求島崎亮展示他口中的「更為細膩的活動」讓他見識見識,但島崎卻推託說他無法以言語準確形容出事情發生時的感覺。「喲,這可真稀奇。」花澤輝氣說,語氣裡暗含著些許浮於表面的不以為然,「說實話,你已經是我見過最舌粲蓮花的人了。」島崎亮不鹹不淡地表示是花澤輝氣過譽了,這時花澤輝氣猛然嘀咕了一句:「雖說男人如果能產生愛情,必定是靠眼睛戀愛。但女人卻是靠耳朵。」說完,島崎亮挑了挑眉,帶有肯定語氣地問了他一句:「王爾德?」隨後,花澤輝氣嗯哼一聲,同時有些意外地瞇起眼:「福納克夫人家裡連王爾德的書都有?我還以為她應該不會喜歡呢。」

  「事實上,你猜得沒錯。王爾德的書我都是從賀維夫人那裡聽來的。不管是劇本還是小說。」

  「我的重點是,既然你能同時和兩個女人維持關係,肯定也有些本事。拜託,你就這麼吝於分享嗎?」

  就在花澤輝氣這句反問之後,島崎亮忽而探過手來,將胳膊橫越過花澤輝氣的身體,然後挨近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連帶地嚇跑了原先停駐在他身上的那些白鴿。花澤輝氣是在一段時間過後,才適應了籠罩在島崎臉上的背光,從那團磨蝕了他五官的陰影中,勉強找到他眉眼的位置。「你知道,」島崎亮有幾分戲謔地微笑著說,「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具有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無所不知的,以及一無所知的。」每每花澤輝氣都覺得他彎起眼的模樣簡直像極了他以往在蘇格蘭的高地上碰過的狐狸,並且這種表情時常導致花澤輝氣無法自制地、短暫地迷失在那令人感到有某種情緒懸而未決的弧度裡。直到時間過去整整一分鐘,他收在口袋裡的銀懷錶也發出一聲清脆的「滴答」,他才總算找回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從鼻尖哼出一口氣說:「哇噢,然後你現在還引述王爾德的話來反駁我。」

  「我只是在嘗試告訴你,無知是你最大的優勢,小少爺。它讓你顯得……非常可愛。」

  於是花澤輝氣又咕噥了句,說──也許他就是想當個無所不知的人。不過這回島崎亮倒是沒答腔。他轉身翻回到他原來躺臥的那片磚瓦上,此時由於不久前他的遠離,那一帶的瓦片已經被穿越聖安妮巷的寒風吹涼了。「我想,也許你也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島崎亮毫無預警地說。然後花澤輝氣因此挑起眉,滿臉不解地表示道:「……什麼?」他的疑惑要不了多久便得到了解答,只因島崎亮幾乎可說是出人意表地問了句:「談戀愛的感覺怎麼樣?」然而,他的問題卻使得花澤輝氣只能茫然地盯著他,像是試圖從他臉上總是紋絲不動的表情,破解這道題目本身的含意。他訥訥地說道:「還不錯。」隨後,他停頓了半秒,又補充上一句:「總之……我覺得還算開心吧。就像是你每天睜眼、呼吸,和活動,都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這時島崎亮配合地回應了句「這樣啊」,語氣乍聽上去似乎有些悵然若失,但花澤輝氣卻難免覺得那只不過是他的錯覺。畢竟,他一向知道島崎亮並不在意任何人,而有些時候,花澤輝氣甚至覺得他是連他自己也不甚在意。

  「這麼說起來,我總覺得你戀愛的樣子是我們所有人當中最讓人難以想像的。」然後花澤輝氣誠實地告訴了島崎亮他的想法。這話惹得島崎亮忍不住對他露出促狹的微笑:「大約在五分鐘以前,你還在向我請教和異性共度良宵的注意事項。」對此,花澤輝氣的說法則是:「這只是說明你睡過很多人。又不代表你愛過很多──噢,當然也並不表示你被很多人愛過。」

  他實在善於一語道破真相,以致於讓島崎亮很多時候都對他感到相當無可奈何。他們的話題基本到了這時便已經算是走到了盡頭。緊接著,花澤輝氣看見一輛黃色的汽車,從聖安妮巷的巷首,慢慢地駛向他們所居住的灰敗樓房。他將手掌舉起平放在自己的眉毛上,瞇著眼說了句:「唔,那好像是福納克家的車。」然後他望向在聽見「福納克」這一姓氏的瞬間便反射性地坐起身來,抓起被按到一旁的枴杖,慢吞吞地往通往閣樓的窗口走去的島崎亮,忽然好奇起他的兩位情人──福納克夫人以及賀維夫人──她們彼此究竟曉不曉得彼此的存在。他搶在島崎亮腳跨入窗框前向他提出了這一疑問,並且獲得島崎亮頗為理所當然地一句:「當然知道,她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況且我其實算是透過賀維夫人認識福納克夫人的。」

  說完這段話後,島崎亮便忍不住突兀地停頓了下。這個堪稱莫名其妙的反應顯得那忽而乍現於他臉上的神色像是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算。他實在不該如此輕易地便把他的底牌攤給花澤輝氣看的。他相信以花澤輝氣心思敏銳的程度,肯定能從中品味出一些他亟欲在他面前隱藏的事實。然而,花澤輝氣卻什麼也沒說,這可比他開口揶揄他幾句還要糟糕得多了。無論如何,他懷著略嫌灰暗的心情走下閣樓,在花澤輝氣平淡的注視之下,踏上了那輛來自福納克家的勞斯萊斯汽車車廂,接著一頭栽進了倫敦罕有的明媚陽光裡。

 

 

 

  然後就在十二月一個尚算溫暖的下雪天裡,意外毫無預警地發生了。而且花澤輝氣是直到第二天撞見警察找上了絲絨夫人的店,一一盤問過絲絨夫人、胡麗雅,以及島崎亮之後,這才終於得知這件噩耗。星期六下午,他本來和露娜相約到海德公園散步約會,但卻因為畢徹姆太太的兩個女兒──傑克琳以及露辛妲──在學校參加芭蕾舞比賽而耽擱了。他幾乎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才抵達海德公園的維多利亞門,並且毫不意外地沒有看見露娜的身影。當時,他滿心以為露娜大概是等了太久,先走到附近的餐廳吃點東西,於是他背靠著維多利亞門的石柱,不時四下張望,試圖從承載著無數橫越過他面前的車輛的柏油路以及街道的兩端,望見露娜的那頭亮麗的紅髮。但直到日落西山,他的雙眼都並沒有捕捉到那名性格溫柔的紅髮女郎的蹤影。而現在,露娜的屍首被人發現棄置在哈羅比街的垃圾桶旁,初步判斷死因是腹部中彈導致的失血過多。這場意外本不該被當作是花澤輝氣的過失,但他本人卻已經不自覺地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且誰也勸不了他。

  他將這段經過告訴了島崎,接著理所當然地,這則故事的主角就藉由島崎亮的口,在轉告予警方時,徹底變成了島崎亮本人。這大概是花澤輝氣頭一次感到他對於無常世事的無能為力──他甚至連向警察提供訊息,幫助他們早日查緝到殺害露娜的兇手,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到。毫無疑問,這場意外使得花澤輝氣的心情從雲端跌入谷底,以致於有好幾天,他要不是直到傍晚都不見蹤影,要不然就是一整天都一言不發。由於事發突然,露娜的葬禮自然也辦得相當倉促,是在一座鄰近於老派依街的小教堂當中舉行的。除去絲絨夫人店內寥寥幾名和她關係較為親近的妓女外,就只剩下花澤輝氣、島崎亮,以及恰好休假的芹澤克也出席了儀式。在眾人搭車抵達墓園以前,牧師問道:「還有沒有其他的人……?」那問話的聲音低沉暗啞,像是一截樹枝輕刮著窗櫺。「沒有了,就這些。」然後胡麗雅代替所有人回答,她冷靜的嗓音是整個低迷的空間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他們替露娜撒花瓣,隨著牧師的指示低喃禱詞,並用雙眼目送她下葬。花澤輝氣原本以為自己會落淚,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只是覺得眼眶發乾。整場葬禮都瀰漫著一股碩大無朋的低迷氛圍。然而等到今天、甚至是一兩個小時過後,他們有些人就必須勉力打起精神,強裝出笑容離開。這時花澤輝氣對於島崎亮不久前才說過的那句話──關於「貧窮就只是貧窮,而非浪漫」的那句──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他們甚至就連放任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的時間都買不起。

  喪禮結束後,為了工作而先行離場的是來自絲絨夫人店內的妓女們。由於花澤輝氣還想再多逗留一陣子,於是島崎亮和芹澤克也便自發性地陪伴他留下。也就是在這時,島崎亮忽然聽見了一陣熟悉的嗓音,因而抬起手指,示意花澤輝氣和芹澤克也注意四周。緊接著,他敏銳地捕捉到花澤輝氣倒抽一口氣的聲音──於是接下來發生在墓園內的一切都快得來不及阻止。花澤輝氣忽而略過島崎亮和芹澤克也的肩頭,朝著墓園內一棵聳立的大樹衝去,撲向一名帶著花圈前來弔唁的男人,唰地一聲,將人按翻在地上,緊握的拳頭如同一場凌亂的傾盆大雨,不由分說地落到那名弔唁者的身上。「花澤打人了!」芹澤克也緊張地高喊一聲,隨後旋即跟上花澤輝氣的腳步,猛地從背後抱住花澤輝氣的腰,試圖阻止他失去理智的行為。至於島崎亮則是受視力劣勢的影響,直到花澤輝氣幾乎已經丟失了再舉起拳頭來毆打被他壓在身下的男人的氣力時才抵達他們三人的身邊。

  「上帝啊……到底怎麼回事?」芹澤克也不解地問,同時視線在花澤輝氣和島崎亮兩人之間來回穿梭。顯而易見的是,島崎亮對於現下的突發狀況有著一個具有大略方向的猜測,並且這個猜測也非常接近現實。他先是確認一般地問了句:「花澤,是他嗎?」聽見島崎亮的提問,花澤輝氣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幾秒鐘過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會到島崎亮看不見他的反應,於是勉為其難地開口回答:「嗯。」接著島崎亮沉吟一聲,平淡地表示:「在這裡的話,實在太引人注目了。往東大約二十碼那頭有間隱蔽的空屋,把人拖到那裡行事會方便一點。」

  他輕描淡寫的口吻似乎帶給在場除去被花澤輝氣敵視的那個男人以外的所有人極大的信心,就連平日裡總表現得有些杞人憂天的芹澤克也都難得鎮定地配合起花澤輝氣的行動,將弔唁者──也就是幾周以前,在絲絨夫人的店內因花澤輝氣偷竊錢包形跡敗露而打了露娜一耳光的那個工人,名字叫威爾遜。威爾遜完全無法理解此時此刻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花澤輝氣隨手將他綁到一張腐朽得幾乎像是一有超過一百磅重的物品壓到上頭便會直接散架的木椅上,並且盤問他有關於露娜的橫死時,他才逐漸反應過來現在的狀況,以及花澤輝氣的誤會。「這、這真是太冤枉了……我是說,這簡直是一派胡言!」他說,「自從那天以後,我根本就沒再見過她!也沒再去過絲絨夫人那裡!」花澤輝氣重重地哼了聲,像是不怎麼相信威爾遜的說詞。但這時島崎亮卻忽然插嘴,表示他這些日子以來確實都沒再聽過威爾遜的聲線出現在絲絨夫人的店裡。

  「那也不表示你就不是殺了露娜的兇手。露娜並不是在絲絨夫人那裡遇害的。」花澤輝氣冷冷地說。然後他轉眼從蹲踞在威爾遜面前的姿勢中脫出,朝向另一個迥異的方位走開幾步,彷彿他需要一點足夠他冷靜下情緒的空間,「畢竟你是唯一一個有動機的人……目前看來的話。」

  顯然花澤輝氣鐵青的臉色帶給威爾遜極大的壓力,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個篩子,即便已經穿上了厚絨大衣,卻仍舊止不住地瑟縮在木椅上打冷顫。他近乎崩潰地朝著花澤輝氣大喊道:「我說的可都是實話。當然,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因為喝醉而在幾個酒館和賭場裡說了幾句有關於那個妓女……呃,我是說露娜。總之,我確實說了些不怎麼能入耳的話,但也真的只有這樣!殺人這種事,殺人這種事……我無論如何還是做不來……你就是拿槍逼我我都不可能會做的!相信我!」

  島崎亮隔著幾英尺斜照進傾圮屋舍的暮色與花澤輝氣兩面相對,儘管有著空氣的阻隔,他還是能精確地感受到從花澤輝氣的嗓音及動作間流露的焦躁。他忽而說了句:「我想他說的都是真的。」因為他這句話,使得環繞在花澤輝氣四周所有的惴惴不安都在一霎那間將矛頭指向了他。他聽見花澤輝氣嗤笑一聲,口氣不善地問道:「你怎麼知道?你甚至沒法用眼睛確認他的身分。」當這段傷人話語的尾音完全逸散到飄浮著微塵的空氣之中後,周圍所有躁動的窸窣聲似乎也在這瞬間變得靜寂,那感覺就像是宇宙萬物都曉得花澤輝氣說錯了話,於是他們讓一切戛然而止,用沉默抗議花澤輝氣加諸在島崎亮身上的暴力。

  過了將近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島崎亮點點頭,說:「你說得對。但我就是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你知道。」接著他們互相不再說話,由芹澤克也解開用以束縛威爾遜的麻繩。

  幾個禮拜後,露娜的案子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結案。兇手是自己來到警局自首,並且坦言自己是因為遭到前女友騙走了多年積蓄並捲款潛逃,一時氣憤,加上喝了整整一加侖的啤酒,才把怒氣撒在和他前女友長相有幾分相似的露娜身上。這真是一樁令人遺憾的悲劇──但凡是居住在惡魔的一畝地的居民,沒有人不這麼形容露娜的遭遇,花澤輝氣除外。得知這件事實以及真正的殺人兇手落網並沒有讓這名才初初接觸到現實世界的男孩感覺比較好過,反而讓他獨自發呆的時間變得更長了。閣樓上的青少年們,想方設法地要帶花澤輝氣回到以往那個朝氣蓬勃的模樣,但他們的努力最終總會被花澤用相當宜人同時也頗具距離感的微笑婉拒。因為這樁慘案,他們甚至連聖誕節都不怎麼好過。

  然後就在某個接近春季的時節,一個晴朗的假日午間。羽鳥希趁著輪到花澤輝氣出門採買日用品的時間,將所有人召集到了被他們當作起居室、臥房,以及浴室用的房間內。他們幾乎已經是束手無策了。於是男孩們便把希望的眼光全放在至今為止都還未嘗試鼓舞花澤輝氣的島崎亮身上。「島崎,你應該知道我們想說什麼吧?」羽鳥希問。而島崎亮則微微掀開眼皮,說:「我能說我不知道嗎?」這段話含有一點非常符合島崎亮形象的諷刺,然而此時卻沒人有心情和他計較這些。

  「等過了一段時間,他就能自己痊癒的。」島崎亮接著又說,語氣裡明白地展現出了某種即便被朋友們指稱為冷血無情也不肯改變想法的決絕。這時柴田宏問他:「你說的過一段時間,是指到什麼時候?露娜出事到現在也已經過了四個月了。」他話裡明確數出的日子使得閣樓中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一陣難捱的沉默──他們彷彿是跟著花澤輝氣一起心碎了。而在這段稱不上漫長的靜默過後,他們又使出渾身解數地規勸島崎,其中更不乏有將貧民窟內有不少人是在失去摯愛後從此一蹶不振,不久後也跟著離世的案例搬出來當說詞的男孩。島崎亮一開始是沉靜地聽著,像一座木無表情的石雕像。但到後來他逐漸無法忍受了,他本就是個很害怕麻煩的人。「那好吧。」最後他終於鬆口說道,「我會想辦法處理好花澤的事。但我需要幫手。」

  男孩們紛紛表示自己的義不容辭,就像是如果島崎亮有眼睛,他們也願意將自己的心臟掏出來,平放在自己的掌心上給他端詳似的。島崎亮無可奈何地撇了撇嘴,隨後,他開始說出他的計劃……

 

 

 

***

 

 

 

  「噗……所以說,你看見我和福納克夫人的好事,然後你逃跑了?」

  島崎亮抬起手遮擋在自己的嘴前,並將臉撇向早餐室牆面上成排的窗,任憑夜色將他另外一側的面孔染黑,而銀質的月光悄然無聲地溜過他的輪廓。顯而易見地,作為花澤輝氣書中的另一位主角,他對於花澤輝氣描寫他的方式抱有一些微詞──或許也稱不上是微詞,他只是覺得好笑。「並不是面前逃跑了,只是伊麗莎白從斯奈克的面前逃跑而已。」花澤輝氣緊接著糾正他的用詞,要他別將書裡的內容和現實混為一談,但島崎亮卻說他才是那個把現實與幻想搞混的人,他們在這個議題上各執一詞,且顯然一時半會分不出高下。於是花澤輝氣只好接續著念:「不久後,那名伊麗莎白來未在任何她所參與過的社交場合中見過的男孩拄著拐杖追了出來。說是『拄著』或許不太正確,因為實際上,他只是不斷使用黑桃木拐杖的尾尖敲打走廊的地面,並緊追在伊麗莎白身後,顯得那陣清脆的響音像是某種催命的魔咒,而伊麗莎白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它。伊麗莎白回過頭,發現那名亞裔男孩始終都跟在她身後,與她維持著大約幾英尺的間距。這個現象使得寬敞的大宅走廊登時變得像是一座小溪,藉由落地窗投落的光斑則是露出溪流的鵝卵石,只需幾個跳躍便能使他來到她的身邊。這時伊麗莎白陡然意識到他遠比她更熟悉這座宅邸的結構,要是她還想保有淑女風範地穿梭在蘿絲花園而不願盡全力狂奔,她根本不可能逃離他的手掌心。」

  伊麗莎白忽而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將兩手交疊放在自己的腹前,等待著這名素未謀面的不速之客(她姑且先這麼稱呼這個她並不曉得名字的人,同時暗暗嘲諷自己才是真正不請自來的那個無禮之徒)移步到合適他們兩人交談的距離。「以一個穿著高跟鞋的室內女孩而言,您走得很快。」那名男孩說,表達的口吻流暢且如水流一般自然,「斯奈克。小姐,您是……?」

  「伊萊莎。」

  「那麼,伊萊莎小姐。」他說,「能借一步說話嗎?」

  他禮貌地抬起手臂,示意伊麗莎白和他一起移步到書房。這時伊麗莎白也注意到書房的門縫中透出幾重淺淡的陰影。隨後,兩名看上去似乎是負責整理書房的女僕提著裙襬,動作俐落且全然不拖泥帶水地敞開門,連仰頭望一望斯奈克和伊麗莎白的力氣都不肯花費地越過兩人,往位於廊道盡頭的階梯迅速地步去。斯奈克的胳膊依然停留在空中,穩定得如同一座用以裝飾莊園的蒼白雕塑。他又不厭其煩地問道:「好嗎?」伊麗莎白這才抬腳走入書房中。

  蘿絲花園的圖書室是整座莊園中伊麗莎白最為熟悉的場所。但她並不能猜想到斯奈克究竟知不知道這回事,對於促成現下與她兩人單獨待在書房中的狀況,又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舉。她不自覺地緊握著懷中的善本,針對斯奈克想對她說的話,她已經有了無數種猜測──關於斯奈克要如何堵住她的嘴,好讓他和戈登夫人的婚外情不會經由她的口曝光。然而,斯奈克卻只是對她說:「您向戈登夫人借了書嗎,伊萊莎小姐?」他的提問使得伊麗莎白不自覺地將眼光投向他,然後伊麗莎白才發現他始終是閉著眼睛的,從她在庭院中對窗後那隅的驚鴻一瞥,到此時此刻近在咫尺的凝視,他都未曾睜開過眼睛。

  她想起幾刻鐘前,她在戈登夫人的房中瞥見斯奈克赤裸著上半身伏在戈登夫人身上,腰間披著一件羽絨被,被單是絲綢製的。在懸掛在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照耀之下,流轉過一層華美而溫潤的流光。她想起斯奈克的雙眼似乎也覆著一層和被單同樣款式的布料,那層稀薄的布穿過他的耳尖,在那煤炭般深黑的髮絲間束成一個結,像是為了掩蓋什麼醜惡的事物而設的最後一道防線。於是她忍不住舉起手,在斯奈克的面前揮了揮。她的手腕在落下的瞬間便被斯奈克伸手捉住了;隨後他坦然地向她承認道:「您毋需這麼做,我也能直接告訴您──我的確看不見。而這也是戈登夫人之所以選擇我的原因之一,如果這麼說並不唐突的話。」

  緊接著,伊麗莎白匆忙地抽回手,臉色因斯奈克所說的話而脹成有如豬肝一般的紅。她有些慌張地表示:「我很抱歉……」但斯奈克只是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並不介意伊麗莎白的行為。「讓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吧,伊萊莎小姐。」他寬厚地說道,「您向戈登夫人借了書,現在是來還書的,對嗎?」

  儘管斯奈克的用字遣詞相當得體,態度也十足謙遜,但伊麗莎白還是從他眼尾嘴角細微地上揚中,品味出一股調笑她「既然如此為何走向戈登夫人的起居室」的味道。伊麗莎白將善本遞交到斯奈克手中。起初,她是雙手抓著書本的另兩側書角,把書遞到斯奈克面前的。但斯奈克的毫無反應令她憶起了他不久前才說過的關於他視力的毛病,於是她略嫌狼狽地改將書脊由下自上地塞入他空閒的掌心。

  斯奈克在手心接觸到書皮的瞬間,便下意識地收緊五指,並將拐杖夾到脅下,用另一手的指腹摩娑起書脊上的燙金標題。「《勸導》。」斯奈克一面撫摸著那張陳舊而珍貴的善本表面,一面喃唸了句,「所以,這些就是伊麗莎白的思緒和情感,這些就是她力求消除的煩惱,力求抑制的不安。這就是她高雅而單調、富裕而無聊的生活──然後,這就是您的全名,是嗎?我是說伊麗莎白。」

  聽見斯奈克行雲流水地背誦出一段《勸導》原文的當下,伊麗莎白先是呆愣在原地,隨後才是感到驚奇。她接著用一種難掩訝異的口吻回答:「對……伊萊莎是我的小名。」斯奈克微笑著說:「那是個很好聽的名字。」但顯然伊麗莎白並不這麼認為,她隨後反駁他:「那是個非常普通的名字。」斯奈克偏了偏頭,這時他的臉上又一次浮現了那種高明得讓人只能在兩種語意猜測之間不斷搖擺不定的促狹笑意:「普通到會出現在每一段詩歌和經典裡嗎?」

  「……你還真是能說會道,不是嗎?」

  「如果您說這句話時,褒獎的意味多過於厭煩,那麼我會欣然接受。」

  伊麗莎白撇了撇嘴,她已經不想再和斯奈克進行這種無謂的對話了。令人感到古怪的是,東窗事發的明明是他,他卻表現得十足問心無愧──像是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而伊麗莎白才是那位擅自闖入他人私密空間、侵犯他人隱私的罪人,正如她自己所想的那樣。她忽然開口對他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指的是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我會裝作我完全不知情。」對此,斯奈克先是愣了愣,然後才說:「我知道。」他的笑容流露出一種伊麗莎白形容不來的怡然自得,一種奇異的信仰;致使她認為他的確是深深相信著自己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這種特質可以使人成為一個擁有誠實美德的大善人,也能使人成為一個高深莫測的說謊家。

  「那你為什麼追來?」伊麗莎白又追問道。

  「嗯……我追過來是為了讓戈登夫人安心。況且,即使您說了您不會告訴任何人,但也不代表您就不會躲著戈登夫人或是離開這裡,這些都會讓她感到很焦躁。我想我是來請求您留下。」

  她想她從未見過像他一樣如此厚顏無恥的人,以致於讓她忍不住嗤笑出聲,說:「噢,放心吧。我根本無法擅自離開這裡,也躲不了戈登夫人的。」說完,她望向書房的窗外,一隻知更鳥正駐足在庭院內的銀鍛樹枝頭,對著窗內的兩人偏著牠毛茸茸的腦袋。這個情景讓她不由自主地以手摸向蕾絲裙襬上方的口袋,衣袋內,沉甸甸的銀懷錶依然無情且自我地發出響亮的跫音,時間的腳步也並未為任何人停息。恍惚間,她感覺自己有了迫切想要辯解的事,於是她對斯奈克說:「簡單來說,我姑媽並不會這麼輕易──算了。總而言之,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斯奈克先生。」

  伊麗莎白揚起手,主動和斯奈克禮貌性地交握過,接著她的身影旋即消失在宅邸三樓的長廊之中,留下斯奈克一人捧著還夾有伊麗莎白自製的押花書籤的善本,站在一束斜照的晨光之內,側耳傾聽伊麗莎白遠走的腳步聲。

  「那好吧,伊麗莎白小姐,」他垂下頭,緩緩地從善本泛黃的書頁中,抽出伊麗莎白製作的書籤,並朝手裡的沉重書本說道,「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以及後會有期。」

 

 

 

***

 

 

 

  急促的步伐在偌大的教堂迴廊間迴響,舉止沉重地繞過每一根僅歷經過三十多年歲月的紅磚石柱,穿過主座堂區翱翔一圈,然後才飛回來到方形迴廊所通往的舊修道院。在那一扇扇鐵框圈起的窗之後,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隨著腳步聲具有節奏的乍現而毫無預警地變得明亮,像是發現了新奇玩具的孩子,眼光裡充斥著緊張不安和無邊希望。

  花澤輝氣懷著滿腹的不解,跟隨羽鳥希穿過西敏主教堂的長廊。他完全搞不懂羽鳥希領他來到這座主教堂的目的,而每當他開口詢問羽鳥,羽鳥希也總是表現得神神祕祕,只說「你跟來就知道了」,口氣中透露出一股侷促,使得花澤輝氣不禁猜想道:實際上羽鳥希對於自己到底要為他帶來什麼也同樣毫無頭緒,他顯然是受到某個人指使的。而這個某人花澤輝氣是用腳趾想也能猜到是誰,尤其當西敏主教堂磚紅色的龐大身影由地平線開始,逐漸於他眼前聳立的當下,他越發肯定了自己的臆想──這絕對只能是島崎亮的主意。可儘管花澤輝氣已經準確地猜出了想將他帶往西敏主座堂的人到底是誰,花澤輝氣還是不曉得島崎亮究竟有什麼打算、葫蘆裡賣的又是什麼藥。

  然而他的疑問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要不了多久,他便在迴廊環繞的中央草坪上,看見一架鋼琴和島崎亮。花澤輝氣曾經從羽鳥希口中聽說過負責收容閣樓裡的所有房客的育幼院正是西敏主教堂旗下的機構,也就是說,這架鋼琴是向主教堂借來的,趁著清晨或深夜時分,特意搬來到主教堂的後院。花澤輝氣想不通島崎亮如此大費周章到底是為了做什麼,只知道他在羽鳥希的示意下走向了他,並在他的身旁坐下。

  島崎亮並沒有和他打招呼。這些天來,他們幾乎沒和彼此說到半句話。花澤輝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對於自己出言冒犯到島崎一事感到耿耿於懷,即便他心裡知道島崎亮並不會真的放在心上。就在他的腦袋因這些紛亂雜沓的思緒而逐漸變得沉重負擔的同時,島崎亮忽而掀起琴蓋,並將右手指尖壓在琴鍵上,用一串流暢的滑音替自己的演奏開了場。那顯然並不是聖歌,也絕非適合出現在主教堂內的曲目。在某些轉音的橋段,花澤輝氣甚至覺得島崎亮演奏得其實有點煽情。他撇過眼去端詳停留在島崎亮臉上的表情,發覺他似乎正在神遊──意識脫離了身體,越過主教堂的塔尖,延著泰晤士河順流到某個遙遠而瑰麗非凡的地方。

  接著他看見島崎亮高抬起雙手,有如從天而降的雨點一般,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琴鍵。那琴音簡直像極了鐘錶報時的聲音,於是花澤輝氣慢慢意會過來──此時島崎亮正在彈奏的曲子,是約略四個多月以前花澤輝氣為了和他言歸於好而央求他彈奏的。起初,他不太能理解島崎亮特意要人把他帶到這裡(也許還費勁把一架直角鋼琴搬來到中庭),只為了彈一首他已經不再在乎的鋼琴曲究竟有什麼意義;但隨著音樂飄散於空氣當中的時間越發漫長,花澤輝氣也逐漸明白島崎亮的想法。屬於他的鋼琴曲聽上去既活潑又熱情,彷彿一頭在草原上奔跑的羚羊,但卻並非橫衝直撞。相反地,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隨著拂過泥地的微風而緩緩擦過羚羊身軀的草尖洩漏出某種曖昧挑逗的訊息,透過這輕描淡寫的接觸,婉轉地描繪出屬於一個靈動生命所能展現出來的力量與性感,如同用絲襪盛裝的薄荷甜酒,盛放在雪景球當中的一朵紅薔薇,無處不在地向他昭示著島崎亮對他的看法。

  他開始意識到島崎亮的音樂使人沉迷的真正理由。因為他總是隨心所欲,每一個顫動的的尾音都是他當下湧生的情緒,一經彈奏便成絕響。他敢打賭,在四個多月以前,他如果真能從島崎亮的指尖下,成功獲得這首曲子,一定和現在聽起來有所不同。鋼琴曲在中段時更換了主調,使得原先給人一種年輕歡暢觀感的曲風陡然一降,化作一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死氣沉沉。他是透過這種方式替自己、替閣樓上居住的其他男孩,抗議他對他們使出的暴力行為。花澤輝氣從未聽過島崎亮向任何人、為任何事抗爭些什麼,也從未見過他在人前展露出憤怒的情緒──噢,除了他自己以外,但也就只有那麼一次。總之,就在此刻,他忽然獲得了這項殊榮,而這恰恰就是他當下所需要的。他幾乎能看見每一小節的樂音化成實體的鐵鉤,悄無聲息地拉開籠罩在他心頭的薄霧,然後讓蒼茫的曙光透進他的心房,取代他原本擁抱的黑暗。

  等到一曲結束之後,花澤輝氣仰起臉,和島崎亮四目相對……如果他沒睜開眼也能算是的話。「我不懂。」率先開口說話的是花澤輝氣,此時他發覺自己的臉頰似乎有點發燙。「你不懂嗎?」緊接著,島崎亮似笑非笑地問了句。他想他是不敢理解這首鋼琴曲背後的涵義,他感覺要是那些包藏在音符裡的話,藉由他的口說出來,並化為具有精確意義的言詞之後,有某些停留在現狀便已經使他感到滿意的事物就會隨之改變,而他對於改變總是躊躇的。就在這時,島崎亮忽而向他提出一個要求,他說:「花澤,我可以摸你的臉嗎?」對此,花澤輝氣沒答腔,於是島崎亮便當他是默許了。

  他將掌心貼向他的臉頰,拇指輕柔地撫過他飽滿的頰掌。他的指節上覆滿了練琴以及被琴鍵磨傷而生的厚繭,這導致他的手掌觸碰起來的感覺相當粗糙,每一道掌紋彷彿都象徵了他辛苦的人生。

  「之前你問我彈琴的時候,」隨後,島崎亮說,「我本來想告訴你──『你』一點也不適合在妓院裡被彈奏。」

  「說實話,你這句話聽起來很詭異,不過……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所以,這就是你覺得適合的場所?在教堂裡?」

  「更正確的說法是:類似於這裡的地方。其實對我來說,理想的選擇是海德公園。或者其他有森林也有湖泊的土地。我總是忍不住想像你穿著羊毛製的燕尾服西裝,在有一整座冬青樹林的山頭穿梭奔跑……」

  此時花澤輝氣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的天馬行空,說:「沒有人會穿成那樣在山林裡跑步。」而島崎亮只是回答:「你說得對。」他們忽然不再說話了。空氣裡只剩下花澤輝氣的銀懷錶還在依然故我地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在經歷過初吻之後,花澤輝氣原以為島崎亮會吻他。而直到所有事都塵埃落定,他才驚覺這個想法有多麼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島崎亮揚起手,當著花澤輝氣的面,從他腰間的口袋拉拽出他的懷錶。他一面掀開雕刻著知更鳥的錶蓋,一面慢條斯理地告訴他:「你以前曾經對我說過,這個懷錶是你父親的遺物。在你看來,這乘載著他靈魂的一部份,光是聽見指針走動的滴答聲就會讓你感到安心。」他接著頓了一頓,彷彿是在醞釀某種祕而不宣的奇異氛圍,某種應當被視為禁忌,卻讓窺見其冰山一角的冒險家都難掩其興奮的奇蹟。然後他忽然說:「說起來,我也有自己的銀懷錶,它就在──這裡。」他以指尖點了點花澤輝氣的左心口,並對他彎起嘴角,「對我來說,這就是你的──我的靈魂寄宿的地方。」

  當他說完這句話後,他便扶著琴蓋站起身。這個動作本身就像是一個信號,使得原先不曉得躲在遠處的哪個角落的羽鳥希、柴田宏,以及芹澤克也,還有主座堂附設的育幼院中收容的無數個孤兒,紛紛朝著擺放在中庭的鋼琴這頭跑來。有些孩子甚至毫不客氣地將島崎亮的臂彎當作是某種可供他們玩樂的器材,雙手並用地掛到他身上,並纏著他要他多彈幾首他們耳熟能詳的兒歌。這大概是花澤輝氣頭一次看見那種既感到厭煩又深知這個時機不好發作的複雜表情出現在島崎亮那張老帶有幾分雷打不動笑意的面龐上,使得他難以遏止地感到好笑,並且在數秒後大笑出聲。

  他的笑聲果不其然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與側目,不過這種關注實際上是好意的,因此花澤輝氣並不介意每個人都將驚奇的眼光擱放到他身上。他隨後一一向每個和他來自同一幢閣樓的男孩道了謝,輪到島崎亮時,他更乾脆張開手臂來抱住了他。他可以感覺到在被他摟住的瞬間,島崎亮的肢體明顯僵硬了幾秒,然後他後知後覺地舉起雙手來回擁住他──這時島崎亮才猛然察覺原先被他握在指間的花澤輝氣的懷錶已經不知去向。花澤輝氣退開幾步,像是誇耀自己功績一般地朝著島崎亮搖晃了兩下他手裡的銀懷錶。而不管是羽鳥希、柴田宏,還是芹澤克也,他們都立馬反應過來花澤輝氣的行為所代表的含意,並且為此發出了幸災樂禍的放聲大笑。

 

 

 

  在那之後的整個春季都被他們渾渾噩噩地浪費過去。然後夏天再次到來,羽鳥希便提議所有人都到九曲湖去游泳消暑。除去島崎亮以外,幾乎所有居住在閣樓上的男孩都同意了這個主意。而儘管花澤輝氣深知島崎亮拒絕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學不會游泳,他還是為他感到惋惜。

  於是就在某個燠熱周末的傍晚,花澤輝氣單獨邀請島崎亮和他一起去湖邊戲水,他記得他當時的說法是──「我總得找個人替我看著我的財物吧」。現在回想起來,口氣未免過於冠冕堂皇。無論如何,這個理由確實成功說服了島崎,促使他帶上一本新購入的盲文書,褪下舊皮鞋及毛襪,捲起褲管,將兩腳泡入冰涼的湖水中,就這麼坐在岸邊用指尖學習認盲文字。

  花澤輝氣起初先是漫無目的地游了一陣子,臉朝下看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湖底,然後轉過腦袋,任由蒼茫暮色投射在他略長的金髮上,將他襯托得像是一支漂浮在湖面上的火把,又或者只是一隻沉到水中的雛鴨。很快地,他便為這種無人陪伴的活動感到無聊,他開始覺得帶島崎亮來到湖邊實在是一個壞主意──不是他本人太無趣,只是因為他們無法共同參與一件在水上的活動。因此,他改變目標,游向岸邊,而後潛入水中,在島崎亮的腳邊毫無預警地浮出頭,並且無聲無息地抓住他的腳踝,試圖撼動那張總是文風不動的面龐,接著理所當然地以失敗告終。

  「花澤……?」島崎亮挑了挑眉,並將書本放到他自己的大腿上,明顯就是沒被花澤輝氣突如其來的行為嚇著。這個反應促使花澤輝氣覺得掃興地撇了撇嘴,接著改口問道:「你在看什麼?」他同時將視線投落到擱放於島崎亮大腿的盲文書上,並發覺自己根本無法理解上頭突起的圓點所代表的含意。

  「《誰殺了知更鳥》。」島崎亮回答,在提到「知更鳥」這個詞時,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意有所指。

  這時花澤輝氣哦了一聲:「那麼,是誰呢?」島崎亮歪著頭說:「你知道是誰。」這是一首全英國人都耳熟能詳的歌謠,即便島崎亮未曾從書中得知,他也早就曉得殺死知更鳥的兇手就是麻雀。「我只是在隨堂抽考,島崎先生。」花澤輝氣煞有介事地板起面孔,極力裝出一副嚴肅中學教師的口氣。而如果不是他此時此刻的狀態,是全身赤裸地泡在湖水中,並且抱著一截島崎亮的小腿的話,確實還挺像的。「麻雀。」島崎亮乾脆地答腔道,並且打算重新回到學習盲文的活動中,可花澤輝氣卻不打算讓他簡單地結束這個話題。

  他倏地抓過島崎亮的書,接著迅速地將其往另一個方向拋擲出去──島崎亮皺起眉,此時花澤輝氣已然從水面下撐起身,動作俐落地攀爬到湖畔邊,幾乎可說是毫不客氣地坐在島崎亮的膝蓋上。他好整以暇地扶著島崎亮的肩膀,問他:「但我是在問你……誰是麻雀?」恍惚間,島崎亮忽而明白花澤輝氣是什麼都知道了。或者該說,他是揪住了某個島崎亮亟欲隱藏而不願讓人得知的把柄,現在則是在試探。島崎亮隨手將他壓到了一旁的蘆葦地上,那頭漂亮的金色長髮就這麼自然地披散開來,如同一汪傾瀉的陽光。

  「你想要誰是,誰就會是。」島崎亮居高臨下地說。他本意只是想警告花澤輝氣別把玩笑開到這種程度,哪知道花澤竟直接拉著他的手,擺放到自己的腰上,告訴他:「你何不試著自己讀讀看?」

  然後他猛地拽下島崎亮的腦袋,讓自己的臉頰貼著他的,和他互相磨蹭嘴唇。他可以感覺到從那略顯僵硬的肢體下難掩的興奮,正如他可以感覺到自己在真正親吻上島崎亮唇梢的那一刻,無數個他曾幻想過自己和他擁吻的情景陡然湧上心頭,以致於讓他對這四周籠罩在橘紅薄暮間的蒼茫美景,暫時失去了興趣。

  直到天黑他們回到閣樓裡時,他們彼此都沒有再提起那個吻。儘管在過程中,花澤輝氣明確地感知到島崎亮實際上是想在湖邊佔有他,像他短暫地佔有每一個女人一樣。但最終,他的感性在和理智鬥爭的途中毫無疑問地落敗,致使他鬆開了原先抓握在花澤輝氣大腿上的五指,並且在花澤輝氣疑惑不解的眼光注視下,遠離他的上半身,拾起自己的枴杖慢吞吞地拾起那本被花澤輝氣棄置到遠處的盲文書。

  當然花澤輝氣也好奇他的心境,他想過或許是他自己會錯了意。畢竟,在島崎亮以前,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主動以帶有情慾意味的方式親吻一個同性,更別提是一個和他朝夕相處的朋友。這一切都亂套了。他敢打賭這絕對是他們兩個共同懷有的想法──但混亂並不是壞事,花澤輝氣心想。他喜歡混亂,喜歡難以理解的謎題,以及任何不合常理的新奇事物。他花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慢慢理解他正在追尋著什麼。而古怪的是,他的心似乎比他的大腦更快理解他的靈魂,所以他現在才會在這裡。在惡魔的一畝地中的一幢閣樓上,和四個半大的男孩同擠在一張床舖中。

  他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另一種更為準確的說法則是:他無法容忍無知。儘管島崎亮曾經明確地說過無知是他的魅力所在。可在他看來,他已經錯失過不少破解密語的機會,而今晚,他忽然變得疲於等待了。他趁著所有人都陷入深眠時轉過身去搖醒躺在角落的島崎。「嘿,醒醒,」花澤輝氣說,「我有事想告訴你。」島崎亮滿臉倦容地揉了揉眼,這時花澤輝氣忽然搞不懂他這個動作究竟有什麼意義(畢竟他也不曾張開眼過)。「怎麼了,你覺得冷嗎?」他一面說,一面迷迷糊糊地抱過來,用自己溫熱的肚皮緊貼著花澤輝氣的背脊。

  「我不覺得冷。」花澤輝氣抽搐了兩下眼角,「我想問你有關賀維夫人還有福納克夫人的事。」

  「你不能明天再問嗎?我覺得很睏。」

  「這是個適合入夜的時候問的問題,我猜。」

  然後島崎亮嘆了口氣,說:「你就是不懂得放棄,對吧?」他伸手拉下花澤輝氣的棉質底褲,指腹順著他臀丘的弧度,緩慢地滑入臀縫之中,「這樣做你就滿意了嗎?」

  花澤輝氣不曉得應該承認還是否認,於是他選擇了保持沉默。那截手指就如同他從未經歷過情事的後庭一樣乾澀,他並不認為這麼做會使人感到愉快。然而,島崎亮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件事。他沉吟一聲,翻過身去往他習慣蜷縮著入睡的隅落摸索出一罐裝滿了金黃色液體的精巧瓶子,並從裡頭倒出一些油質的液體抹在指尖,隨後再度探索起花澤輝氣的後穴。花澤輝氣從未嘗試過撫摸自己下體以外的敏感帶,因此當島崎亮粗糙的指節撐開他緊縮的穴瓣,並且毫不客氣地蹭過某塊讓他光是被觸碰便感覺自己忍不住全身顫慄的軟肉時,他幾乎是咬緊了牙關才勉強讓自己只發出一聲驚呼。或許是受到花澤輝氣突如其來的抽氣聲的干擾,原先面朝另一個方位深深沉入夢鄉的羽鳥希陡然轉過身來,將臉對準了正被島崎亮攬著擴張小穴的花澤,嚇得花澤輝氣差點又驚叫出聲。

  「噓,花澤……小聲點。」島崎亮抽出手來掩住花澤輝氣的嘴,同時加快了手上動作的速度,將兩節手指完全探入股縫之中,並勾起指節揉按著花澤輝氣體內的性感帶。他隨後將另一手的指頭放入花澤輝氣的口中,逗弄起他螫伏在齒列之下的軟舌。

  他們彼此都對他們竟能在眾人此起彼落的吐息聲中達到高潮這件事感到既興致勃勃又不敢置信。當床事結束後,花澤輝氣才彷彿像是意圖沖淡性事帶給他們兩人的尷尬一般地對島崎亮提起:「以前在蘇格蘭旅行的時候,我曾經聽當地人說過一個神話。他們說:『嘿,我告訴你,小子。你們英格蘭人有首歌,《誰殺了知更鳥》,對吧?在我們凱爾特人的信仰裡,太陽神魯格──翻譯成英文的話,就是知更鳥。而按照凱爾特的曆法,夏至過後,魯格便會隨著白晝時間的減少,而逐漸步入死亡。到了八月收穫季時,太陽神離去,由作為冬之神的麻雀取而代之,而且,凱爾特人的收穫季也是以弓和箭作為代表象徵的。』」

  島崎亮沉靜地聆聽著花澤輝氣所說的故事,然後他用手指搓了搓花澤輝氣裸露的肩膀,問:「所以,你覺得麻雀應該遭受審判嗎?因為他是個冷血殘酷的殺手?」花澤輝氣眨眨眼,表示:「事實上,我認為這只是自然界法則的一部份。」他接著轉過身,拉過島崎亮的胳膊,和他交換了一個輕描淡寫的吻。

  「我認為知更鳥並沒有真正的死去,他只不過是陷入了麻雀為他編織的一場夢裡,然後等待著夢醒的那一刻到來。」

 

 

 

***

 

 

 

  當花澤輝氣將文字稿讀到將近目前所寫的四分之一的數量時,島崎亮終於再也耐不住這種曾做過的傻事被如數家珍地用文雅的言詞復述出來的尷尬,因而選擇向花澤輝氣提出到三等艙去探險的提議。花澤輝氣對此挑了挑眉,隨後他很快地答應了島崎,兩人便動身前往甲板之下的三等艙。

  三等艙中沒有富麗堂皇的陳設,沒有高雅而時興的交響樂,更沒有充盈著整個艙房的上等威士忌酒以及巴西菸草氣味,但卻有著遠比頭等艙更加快樂的人群。那些歡聲笑語透過艙門上的圓窗,從那細而密的縫隙間穿透而來,使得花澤輝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推開了門,去迎接他的家,他素未謀面但卻散發出無邊熟悉感的家人。在那扇艙門之後,他首先看見了一個身穿粗布圍裙的紅髮女孩,提起裙襬站到圓桌上,腳下跳的是極富節奏感的踢踏舞。不遠處,有幾名或是帶著小號、或是帶著手風琴的街頭音樂家正為她伴奏。整座艙室都盈滿了便宜啤酒以及劣質香菸的惡臭,一點點煤炭及石油的味道滲入艙房的木板,和幾個看上去像是想到百老匯闖一闖的女人的廉價香水相互混合,把所有的景象襯托得簡單直白又真實。

  「歡迎您加入我們的派對,花澤少校。」接著,島崎亮猛地挨近了他,貼在他的耳側,說出那句許多年前他也曾對他說過的話。花澤輝氣回過頭,對他彎起一抹促狹的微笑,然後一把抓過他的手,將他拽進正跳著誰也不清楚真正規則的舞蹈的人群裡。

  「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島崎亮皺了皺眉,表情透露出一股要花澤輝氣注意周圍的意味。可即使如此,他還是配合地高舉起手,任由花澤輝氣在他的臂彎之下轉圈,並倒向他。「要我說,他們只會覺得我們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你聽,所有人都在興頭上,沒有人會在意我們。」花澤輝氣無所顧忌地回答道,笑聲裡有某種讓人神往的跌宕起伏的氣質,彷彿光是聽著,耳朵也能跟著他抑揚頓挫起來。「那是因為他們還沒聽見你的名字。」島崎亮又說,隨後他鬆開花澤輝氣的五指,擠過歡鬧的人群,向其中一個長著酒糟鼻子的男人要了一杯啤酒。

  花澤輝氣站在舞動穿梭的人影群中瞇著眼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不久後,他看見島崎亮站上了紅髮女孩用以作為舞台的圓桌,用他天生輕柔但卻宏亮的嗓音對眾人發號施令道:「各位先生女士,讓我們敬不列顛尼亞的戰爭英雄,日德蘭海戰中的英勇將士──花澤少校。」接續在島崎亮這番話後,整座三等艙艙室的乘客,登時都像是把雙眼化作了探照燈,視線越過一個個沾滿煤灰或汗水的面孔,試圖在其中找出一副適合出現在報紙頭條的臉龐。緊接著,一個戴著眼睛、半張臉都掩蓋在八角帽底下的鬈髮男孩,伸長了食指大喊:「是他!我在報紙上看過,他就是花澤少校!」這聲叫喊就像是投入池水中、掀起漣漪的小石,令越來越多人認出花澤輝氣的長相。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湧向他,感謝他在戰場上的付出,或者是單純想和他握手,介紹自己的名字。那些位處中產階級亦或是以下的平民,來未見過上過報紙新聞的大人物;因此他們興奮異常,如同初次進入馬戲團帳篷的半大孩子,覺得花澤輝氣每一根毛髮都是使人感到新奇的。一些諸如「瑞奇‧瑞德曼,花澤少校。很高興認識您。」,或者「我和我的妻子在戰爭期間總是聆聽有關於皇家海軍的戰況廣播,並且為您們祈禱,少校。」等等的話語此起彼落,致使花澤輝氣只能一面客氣有禮地回應每個嘗試和他說上兩句話的人的問候,一面艱難地仰起頭,眼睜睜看著島崎亮趁著這陣混亂離開艙房,留下他獨自一人面對整個不列顛的熱情。他有感於他一定錯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就在他急於追回八年前逝去的那段時光的過程中,他必定遺忘了某些他應當注意到的細節──關於島崎亮,無論是八年前還是八年後,他總是一知半解。而這點島崎亮倒也不惶多讓。

  隨後,他花費了將近一時的時間,才從情緒激越的三等艙群眾眼下逃出,一路來到颳著晚間涼風的甲板上。他在那裡找到了正將胳膊攀在船舷上,並且孤伶伶地抽著一根雪茄的島崎亮的身影。於是他走上前,對那被郵輪走廊透出的燈火映亮了下半部的寬厚背影說:「你還真夠意思,哈?」他伸手探向島崎亮的胸口,從他胸前的口袋裡翻出一只用來裝菸草的鐵盒。他裝模作樣地把盒蓋掀了開來,這時島崎亮忽而說了句:「你不抽菸。」然後花澤輝氣啪地一聲闔上了島崎亮的菸盒,點頭表示:「說得沒錯,我不抽菸。除此之外,我也還是不會喝酒,擅長與人爭論,喜歡熱鬧的地方和跳舞。」他說完頓了一頓,這一次,他的語氣變得不再那麼篤定,反而是有幾分遲疑,「什麼都沒有改變,這有什麼問題?」

  「什麼都沒有改變,這就是問題。」

  島崎亮嘆了一口氣,接著抬手取下叼在嘴邊的雪茄,將燃燒中的菸頭按到船舷的邊沿上,捻熄了。他轉身對花澤輝氣說:「你是一個很矛盾的人,花澤。我耗費了一段時間才慢慢接受有關於我們之間的事,關鍵並不在於我怎麼想,而是在於你。」這時花澤輝氣擰起眉,表示:「我不懂你的意思。」而島崎亮則不厭其煩地說:「我的意思是,即使我是個注重過程遠勝於結果的人,也不表示我願意一直重蹈覆轍。」

  然後他逐漸明白過來島崎亮的擔憂,並且對此感到既情有可原,又無從辯解。然而,他卻也在同時察覺到這似乎是島崎亮所為他設下的另一個陷阱,另一個他注定要上的當。他朝前跨出一步,讓他的腳尖和島崎亮拼裝皮鞋的鞋尖相抵,在半是金黃半是銀白的光線中,他吻了他。當然,花澤輝氣可以想見這個幾乎要使他停止呼吸的瞬間落在他人眼底的結果,尤其是在他們身後的不遠處就有一座瞭望塔的前提之下。但他已經不想再理會這些無關痛癢,也根本不值得他在乎的雜音了;倘若愛情重來,他會選擇冒險堅持而非放棄。

  直到花澤輝氣顫抖著退離開島崎亮的臉,島崎亮才睜開眼睛,用自己空洞的眼窩對著花澤。他帶有幾分逗趣地告訴花澤輝氣:「雖然現在說可能有點晚了,但瞭望塔上一直都有船員駐守,你不該挑戰阿瑞斯號水手的工作態度。」花澤輝氣笑了一聲,顯然是聽懂了島崎亮的笑話。他回答:「噢,誰愛看就讓他們看。」說完,他又湊上前吻了吻他,同時把胳膊掛到他的脖子上,「就像你說的,我是拯救了不列顛尼亞的戰爭英雄,日德蘭海戰的英勇將士……誰會介意我是不是喜歡你?就算有,我也不在意他們。」

  「我記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是個還算彬彬有禮的人。」島崎亮邊說邊攬過花澤輝氣的腰,將他拉來到自己身旁,旋過身,用自己的背部替花澤輝氣遮擋住了一部份的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越來越放肆了。」即使經過了這麼些年,島崎亮還是比花澤輝氣高一點,恰好足夠將他包裹在自己的大衣裡,讓他一扭頭便能得到他的吻。花澤輝氣接著說:「我也記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總是囂張到令人厭惡──即使有一點點客氣,那也是裝腔作勢。」島崎亮不置可否地哼了哼,表示:「我想,或許我們都變得和彼此有些相像。」然後花澤輝氣忽然對他說:「這讓我想到,不管我們的靈魂是什麼做的,我和你的是絕對一樣的。我就是──」句末的名字他沒能說出口就溶解在島崎亮的唇齒裡,此時月亮恰好攀升到他們的頭頂上,趕跑了駐足在他們兩人身上的屬於塵世的泛黃,就像是在那個瞬間,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八年,用一個吻,一次眨眼,以及一句情話,輕描淡寫地一筆勾消了。在那以後,花澤輝氣就是島崎亮,而島崎亮也是花澤輝氣。

 

 

 

***

 

 

 

  事後,花澤輝氣為他們兩人都找到了一座完美的台階。他稱其為「觀摩學習」,理由是他也打算找個像是賀維夫人這樣的「資助人」,他打算重讀中學。

  儘管花澤輝氣和島崎亮互相都覺得這個理由十分牽強,但卻也同樣樂於躲在這個冠冕堂皇的說詞背後,利用令人感到搔癢難耐的夏季,毫不顧忌地探索彼此的身軀。無論是湖畔、閣樓、絲絨夫人的店,甚至是旅館或聖安妮巷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他們幾乎是在每個他們所能想到的地方都索求過對方的撫摸和親吻。有的時候,他們只是躲在某片涼蔭底下,在一片散發著泥土芬芳的草地上,大玩拼字遊戲。每當花澤輝氣覺得自己隱約出現敗勢時,他便會用自己的腳背貼緊島崎亮的腳跟,讓島崎亮因為受不了花澤輝氣身上透來的熱度,心猿意馬地輸掉一場比賽。在那之後,他們接吻,擁抱彼此的臂膀,然後愛撫對方的下體。他們把所有應該做和不應該做的傻事全都嘗試了一遍。然而,表面上他們卻還維持著以往那種若即若離的朋友關係,彷彿他們從未發生過什麼以友誼來說踰矩的事。

  花澤輝氣不敢說他不享受這一切,當然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全盤地喜歡。對於島崎亮的觸碰,他感到既是厭惡又是著迷。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終究成為了最開始他誤以為島崎亮是的那種人;另一方面,他確實被島崎堪稱無所不知的特質吸引,從而變得難以將眼光自他的身上移開。

  在結束了馬戲團的約會後,他們輾轉來到特拉法加廣場一家新開的餐廳前,隔著櫥窗,島崎亮能聽見從餐廳裡頭淌出的,有如絲綢一般滑過耳際的音樂。然後花澤輝氣對他說:「第一次看見這家餐館落成,我就覺得它簡直像極了美心餐廳。陳設充滿了絲絨、蕾絲、緞帶,還有鑽石……賀維夫人和你提起過美心餐廳嗎?」島崎亮搖了搖頭,表示他並沒有聽說過這家餐館的名字。於是花澤輝氣又說:「不管如何,自從這家餐館在廣場上開業後,畢徹姆太太總是會隔著櫥窗,朝這個方向咬牙切齒。」

  島崎亮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眼前的餐館的模樣。可此時此刻,他大多數的心思卻是不由自主地撲在了讚嘆餐廳內的鋼琴手的音樂實力上。他來未聽過像是這樣行雲流水而激越的滑音,彷彿彈琴的人在自己的指尖上抹了丁香油,讓每一個音符都自成一門舉世無雙的藝術,讓每一次的手指律動,都能帶來一陣宜人的芬芳。他站在廣場老舊的石磚瓦上聽得出神,以致於沒注意到花澤輝氣已將他拉拽到一盞街燈之下,並且用一種刻意營造令人引頸期盼的氛圍的口氣說:「各位先生女士,歡迎您們來到巴黎美心。現在,讓我們全法國最優秀的管弦樂團隆重為您帶來一曲……一曲……」花澤輝氣彈彈手指,示意島崎亮接上這段話。但島崎亮實在太過於專心聆聽自餐館內部流瀉而出的琴音,於是他足足愣了有半刻鐘的時間,才想起花澤輝氣正在和他說話。

  他隨後亡羊補牢地說道:「一曲《春之聲》,也就是這首歌的名字。」緊接著,花澤輝氣輕放他似地白了他一眼,說:「……為您帶來一曲《春之聲》,希望諸位盡情享受您的美心之夜。」演完了開場白,花澤輝氣便煞有介事地握起島崎亮的手,與他十指緊扣,並將他空閒的另一條胳膊放在自己的腰後。對此,島崎亮的反應是略帶抵抗地挑了下眉,表示:「花澤,我不會跳舞。」而花澤輝氣卻只是告訴他:「別浪費這個燈光和音樂,別浪費這個空無一人的街頭,別浪費我們獨處的時光。我可以教你……像這樣,把手伸向前方,然後望向左側。」

  他們如同鐘擺一般動作輕盈且緩慢地搖晃起來,而整座偌大的西敏市,彷彿都因此而變得像是一幅流動的油畫。然後花澤輝氣引領著島崎亮邁出一步,沿著街燈光影所畫出的圓邊,旋轉、舞動,漸漸地繞入圓心。有好幾次島崎亮都不慎踩到了花澤輝氣的皮鞋,可對於他所出的這些洋相,花澤輝氣卻一反常態地只是低哼,並沒有對他做出任何批評。他可以明確地感覺到,他們的距離接近得就連彼此的呼吸,以及花澤輝氣近乎低不可聞的哼唱都有如轟然巨響般清晰,握持的雙手則緊貼到像是能從中生出糨糊;他們的心跳如擂鼓,而且正在逐漸同步,他們的軀體就像一對相互環繞飛舞的蝴蝶,透過每一陣由對方煽動翅膀而帶來的微風,了解盤桓在他們彼此之間的渾然天成的吸引力。隨後就在這首精湛的圓舞曲終於止歇的瞬間,島崎亮猛地撇過臉──出於有意或者無意,他恰好和同樣轉過頭的花澤輝氣互相摩蹭過嘴唇。

  「抱歉。」島崎亮說。這句話使得花澤輝氣忍不住揚了下眉──他覺得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假正經。「為什麼道歉?」花澤輝氣意有所指地問。「我踩到你的腳。好幾次。」島崎亮同樣心領神會地回答,他知道花澤輝氣以為他是在說那個吻。接著就在下個瞬間,在短暫的口舌之爭裡又一次敗下陣來的花澤不甘示弱地撇了撇嘴,對島崎亮說:「這個場景實在和電影裡的好像。」

  這時島崎亮細聲問了一句:「哪一部?」然後花澤輝氣便說:「好幾部。所有關於愛情的電影,戲中總是會有一盞燈光……是特意為相愛的情人準備的。男女主角會在那束光下接吻,而如果對方是她的命中注定,她的腿就會往上抬起來,就像這樣。」他說完了這段話,就伸手攬過島崎亮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拉到自己身上。但花澤輝氣也並不是馬上接把嘴唇貼到他的唇梢上,相反地,他讓島崎亮的身軀停格在半空中,而自己也同樣凝結在那片被古老街頭抬手掬起的星夜裡,側耳傾聽餐館內的音樂再度響起,傾聽彼此的呼吸敲響耳膜,彷彿整個世界都為了他們兩人的這一刻而停滯了一世紀。

  然後花澤輝氣依言把腿抬了起來。當他的腳掌再度踏到廣場的地面上時,島崎亮感覺自己的心臟似乎也跟著他的腳底一起摔落到了地上。為了緩解這陣堪稱無解的悸動,島崎亮忽而對花澤輝氣說了句:「據說《春之聲》是小約翰‧史特勞斯在五十三歲經歷第三次戀情的時候寫的。」花澤輝氣哼了一聲,隨口問了他一句:「誰告訴你的?」他在問話的同時,刻意在語氣裡添入一股裝模作樣的醋意,並且堅信島崎亮能聽出來──確實如此。然而,以往島崎亮應該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戲癮逗笑,可這次卻面無表情,致使原先笑開了嘴的花澤輝氣也跟著收斂起戲謔的表情,隨後小心翼翼地問了句:「怎麼了?」

  「沒什麼。我是在賀維公館裡聽說的。」

  「賀維夫人那裡真是什麼新奇有趣的東西都有。」

  「提到這個,等到聖誕節過後,賀維夫人邀請你去公館作客。她說她有東西想要給你──她要我轉告你,你刺激了她的『藝術細胞』。」

  「噢,當然好。好極了。我很樂意過去……她真慷慨。」

  「一向如此。」

  他們突然不約而同地變得沉默而尷尬,沒有其他的話好對彼此訴說。花澤輝氣不明白為什麼直到幾分鐘前,氣氛似乎都還融洽且浪漫,但緊接著短短幾句話的交流,卻又能將他們倆之間的氛圍完全轉換。也許是因為他提到了賀維夫人。花澤輝氣心想。自從他和島崎亮開始有了更進一步的親密關係之後,他好像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再看見賀維家或福納克家的汽車駛進聖安妮巷。這個念頭的產生毫無疑問地讓他感到相當不自在。於是他甩甩頭,試圖將想法本身扔到大腦的某個隱密的角落。

 

 

 

  然後就在一個積雪漸漸融化的午後,花澤輝氣應賀維夫人的邀約,和島崎亮偕同前往賀維公館。

  那一天,整個下午花澤輝氣都在陪伴賀維夫人展示她的新時尚作品──她那些新奇有趣的狂想,大膽但又不失優雅的夢,紛紛化為一隻隻以絲綢製成的鳥,從她刻意挑高的更衣間的樓中樓上,張開翅膀似的衣袖,翱翔著穿到了他的身上。花澤輝氣抬起手來接住每一隻朝他飛奔而來的鳥禽,隨後發現在這間彷彿糖果屋一般的大房子中,就連島崎亮也被收拾得整整齊齊。他站在賀維夫人的身旁,把手背向身後,由羽鳥希隨手剪出來的細碎瀏海往上梳,然後隨意地落了幾根在額前,看起來很慵懶。來到公館以前,他們曾有過一段不著調的對話,說著「今天的午餐怎麼樣?」、「一如往常地十分美味。」、「那彈琴的工作還好嗎?」、「沒什麼人有興趣聽曲。畢徹姆太太的關節還痛嗎?」、「已經好多了。她還開玩笑說要是再站不起身,她就只能把她的餐館交給我全權負責──而那也許會比她自己經營來得有賺頭。」,諸如此類,並且決心對聖誕夜那天所發生的事避而不談。

  緊接著,花澤輝氣發現每當他想起那晚上的事,他便會不由自主地讓自己的眼光追隨島崎亮的嘴唇,那從來不曾張開到裸露出超過十二顆白牙的杏桃切面,彷彿夾藏著整個世界最鮮為人知的祕密。他喜歡島崎亮吻他的感覺。像是漫過腳踝的潮汐,接觸的時候冰涼,遠去的時候則是搔癢。他發現他們已經有一陣子──也許幾天,也許一、兩周──不約會了,和島崎亮肢體長久的別離讓他感到燥熱難耐,即便冬季的裙襬還牢牢地籠罩在倫敦的上空,但他已經開始想念起春暖花開的時節,那躲藏於樹下時經常能聽見的鳥鳴。

  「你一定要試試這個,這是我的得意之作……靈感來源來自於皇室要人設計的那些內衣,我覺得這很性感。」賀維夫人邊說邊走下階梯,手臂上披著一件加上了塑身馬甲設計的燕尾服,輕飄飄地來到花澤輝氣的跟前。她頗為俏皮地對他眨了眨眼,說:「畢竟每當我嘗試主動剝下男性的衣物,然後看著他們。忽然間,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我對他們喪失了興趣──失去了衣物的遮掩和襯托,他們看上去是這麼的質樸而不加修飾。不是說這些不好,只是難免有點粗魯。」她說完轉向跟著步下樓來的島崎亮,用一種充滿打趣意味的口吻表示「無意冒犯」,而島崎亮只是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恰好把臉轉往花澤輝氣的方向,讓他感覺像是他正在等待他評論一些什麼,但花澤輝氣選擇了無視。

  他依照賀維夫人的要求換上了那套造型奇特的燕尾服。這時他又想起島崎亮曾說:他幻想過他穿著燕尾服在森林裡奔跑。直到現在,花澤輝氣還是不能明白他的意思。隨後島崎亮替花澤輝氣別上了懷錶,在一面直直落到地面上的巨大明鏡前,他讓雙手穿過他的腰際,假裝輕擁著他。賀維夫人在大約幾秒鐘以前,被一名走上樓來的僕人請走,似乎是因為有了未事先通報的訪客。於是花澤輝氣就這麼僵立在島崎亮的臂彎裡,放任自己的腦海翻湧出無限遐思。他的意思是,當然島崎亮替他整理衣物的模樣很認真,表情也十分嚴肅。但花澤輝氣就是能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像是他直白地把他的情緒寫到了臉上。他假想著下一秒,他便會擺脫在賀維公館中他應當屬於賀維夫人的這項規定,用手指勾拉著緊勒住他腰背的絲帶,將他壓制到鏡面上,吮吻他的唇瓣。

  於是他伸手,探入島崎亮的五指之間,充滿暗示性地磨蹭他的指縫,接著告訴他:「我好睏。」島崎亮愣了一愣,過了好一陣子才緩緩收攏指節,跟著扣住花澤輝氣的手。「你在這種天氣裡失眠?」他語帶質疑地問,語氣簡直精明得令人討厭。

  然後花澤輝氣掙脫了他的手,也掙脫了他,走到更衣室內裝設的軟墊沙發前坐下,乾脆地呼呼大睡起來,儼然把賀維公館當成自己家。島崎亮在他離開後不久步向他,坐到他的身旁,接著花澤輝氣就在此時毫不客氣地就著他的大腿躺下了。那頭宛如瀑布一般的金色長髮披到他的身上,像是一條柔滑的波斯掛毯,勾引他去撫摸;他抬起五指捋開散落在花澤輝氣額前的前髮,描繪著他如同山巒一般延宕起伏的眉峰。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總能從一片黑暗中,體察到一點屬於花澤輝氣的美。忽然間,他無法再去思考任何有關賀維夫人或是福納克夫人的事,無法想起任何他曾經觸摸過的女孩,而只一心想著他;想著他肌膚的觸感和鼻樑的形狀,想著他說話時慣用的音階高低,想著他突然爬起身,給他一個他們彼此都引頸期盼的吻。

  「你這樣我睡不著。」花澤輝氣突如其來地說了句。「你是不該睡。畢竟我們還在賀維公館。」島崎亮對答如流地回應道,手上的動作則依然在持續。「她是你的資助人──不是我的。我不需要這麼百般地討好她。」花澤輝氣接著又說,並且隨手撥開了島崎亮的五指,把自己的五官皺成一團,像是在透過這個舉動,向島崎亮表達他的不滿和抗議。「必須得分得這麼清楚嗎?」這一回島崎亮問話的口氣多了點無奈,於是花澤輝氣爬起身,維持著雙眼緊閉的狀態,試著模仿島崎不靠視力摸索到他的嘴唇。

  那個柔軟的觸碰首先是落到島崎亮的鼻尖。隨後他聽見花澤輝氣說:「你知道嗎,你真的是個蠢蛋。」島崎亮沉默的張開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坦然地告訴花澤輝氣:「我不知道你在指什麼。」而花澤輝氣似乎一心認定他是在裝傻,回答的口氣顯得有些急躁,但又因他把嗓音壓得極低,於是那份焦急到後來也成了一種性感:「這天底下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嗎?」

  對於這個問題,島崎亮聰明地選擇了避而不答,因此他得以享受到一個維持了較長時間的親吻。花澤輝氣的嘴唇沿著他側臉輪廓的起伏忽高忽低,偶爾擦過他的唇梢和鼻翼,但總是無法準確地對上島崎亮的唇瓣。「唔,這比我想像的還要難。」花澤輝氣喃喃地說,隨後他睜開眼睛,用自己的前額抵著島崎亮的眉心,「你到底都是怎麼做到的?我是說,每次你親我的時候,找到我嘴巴的位置對你而言似乎一點也不費力。」

  他說完便吻了吻島崎亮的眼眶,這時島崎亮也平淡地告訴他:「其實那並不如看起來容易。」花澤輝氣有感於他似乎有什麼欲圖向他透露的真相,但在他將其說出口以前,一聲象徵花瓶摔落到地面上的砰噹,便突兀地打斷了他和花澤輝氣之間駕輕就熟的溫存。花澤輝氣不耐地轉過頭,扶著島崎亮的肩頭轉過身,視線越過那張堆滿了賀維夫人購來的嶄新布料的圓桌,冒然闖進一雙愕然的棕色眼瞳裡。花澤輝氣足足耗費了近半刻鐘的時間,才勉強辨認出撞見他和島崎亮接吻的人正是島崎亮的另一個資助者──福納克夫人。轉眼間,他慌忙地從島崎亮的身上彈跳起來,出聲提醒島崎:「福納克夫人,午安……」然而,此時此刻,福納克夫人卻根本沒心思理會花澤輝氣所說的話,她只是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呆望著島崎,呆望著他不動聲色地坐在原地,甚至沒有起身迎接她的打算。

  時間彷彿就此停駐了,周遭的萬物全都因而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喘一個。花澤輝氣還記得賀維夫人走到更衣室來時的表情,那種像是她早已知情又沒有預期會讓福納克夫人撞見這幕的神情,實在是花澤輝氣始料未及的。而作為始作俑者之一的島崎亮,在這個堪稱難捱的時刻竟是全然一言不發,像是他實際上置身事外,無論是花澤輝氣的緊繃、福納克夫人的驚愕,還是賀維夫人的侷促,全都與他無關。賀維夫人先是將兩手輕柔地放到福納克夫人的肩上,親暱地喊她:「噢,喬安……」她的呼喚就像發條,在福納克夫人身後轉動了幾圈,忽然把她轉活了。她略嫌粗魯地推開賀維夫人關切地探過來的雙手,低喝一聲:「妳早就知道!」她委屈地咬著色澤黯淡的嘴唇,「妳早就知道,可是妳卻從來不告訴我。」

  花澤輝氣想,他可以理解喬治安娜‧福納克當下的心情,儘管她和他本身並不熟識,明顯也受不了對方,但她卻是最接近花澤輝氣曾以為自己將要成為的那種人。她在推開賀維夫人之後,飛也似地逃出了公館,朝著外頭忙碌的街道奔去,低跟的鞋噠噠噠地發出了一連串紊亂的響音,從這頭的人行道,蔓延到汽車呼嘯而過的喇叭聲的末尾。她似乎一度忘記了自己是乘車來的,忘記了自己貴婦人的身分,她沒有想過發現島崎亮試圖隱藏的祕密比曝光她自己的更讓人感到心神不寧,在這短暫的片刻間,她已經無數次懷疑她自己。

  「我想你們該離開了。」緊接著,賀維夫人回過神來,極力維持風度地向他們兩人下達逐客令。花澤輝氣來未見過賀維夫人臉上出現如此嚴峻的神態,像是她悵然若失,是所有人當中錯得最多的一個。花澤輝氣尷尬地和她告別,隨後和島崎亮一起走出公館。在回到聖安妮巷以前,島崎亮忽而對他說:「我是為了受到合宜的教育,才決定當賀維夫人的情人的。」儘管先前花澤輝氣也已大略猜到了他的理由,但在這個才剛經歷過重大摩擦的此刻,他突然什麼也不知道了,只能對島崎亮說出口的每一句話木訥地點頭。

  「福納克夫人是個非常寂寞的人。她和賀維夫人有些相像,也很崇拜她;唯一不同的是她的丈夫直到現在都還能喘氣,但她的孤單並沒有因此而比賀維夫人還少。當初賀維夫人介紹我認識她時,就曾經說過她是個心思細膩又敏感的女人……而且有點天真,少了貴婦人該有的世故。」

  他開始對花澤輝氣娓娓道來他和賀維夫人以及福納克夫人相識的經過,向他解釋這場周旋在兩個名媛淑女之間的遊戲──本質上,他確實和聲色場所裡那些賣笑的妓女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他的所作所為,實際上並不是為了錢。總而言之,島崎亮貪圖的是某種比錢財更實際但也更虛無飄渺的東西,他貪圖一種曾經屬於花澤輝氣的生活方式,對於那種能夠輕描淡寫地、漫不經心地獲得足以扭轉他命運的關鍵的成就感,他感到無比渴望……他想要一切的事物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當然,上述這些都只是花澤輝氣個人的解讀。實際上島崎亮使用的說法是:他正在累積他的條件,為了確保自己能夠隨時抽身去過他想要的日子,他策劃了──也可以說是順其自然地接納了這個算計。當島崎亮告訴花澤輝氣「實際上賀維夫人從好幾年前就已經熱烈地愛上了福納克夫人,只是福納克夫人很保守,她怕她無法接受」時,花澤輝氣只覺得自己像是無端捲入了什麼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

  「即使你說的都是真的……為什麼突然告訴我這些?」

  就在島崎亮所訴說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的當下,花澤輝氣滿不在乎地問了句。儘管他心裡清楚,站在島崎亮的角度,他的行為毫無疑問是完全正確的。但花澤輝氣卻也在同時不免思考起:實際上他只不過是島崎亮對於自己在心目中構築出來的理想生活的其中一種投射。所以在有關於他的事情上,他能隱約看見島崎亮的執著。接著島崎亮回答他:「我不希望你對我產生誤解。」他這句話說得很靈巧,足以向花澤輝氣揭露他對他的偏愛,甚至足夠讓一個腦袋稍微不清醒的人,遺忘他曾經其實是不怎麼在乎他的看法。

  「我想我並沒有誤會你太多,我只是覺得福納克夫人的狀況令人憂心,而你難辭其咎。」隨後,花澤輝氣有條不紊地說道,將所有屬於島崎亮的罪責,一項一項地羅列清楚,一如鐵盒內擺放整齊的麩質餅乾。聽了花澤輝氣冷冷的指控,島崎亮忽而挑起了眉,問了他一句:「你覺得福納克夫人喜歡我?」這次花澤輝氣並沒有答腔。

  他們緊接著走到了聖安妮巷的盡頭,只消抬起頭,便可以看見羽鳥希的背影倚在閣樓的窗口。花澤輝氣認為這是代表他們的話題應當畫下休止符了,但顯然島崎亮並不這麼想;他跨前一步拽住花澤輝氣的手腕,手上的枴杖因此而應聲落下。他嘗試開口為他自己辯解一些什麼,可在他真正發出聲以前,花澤輝氣便已經抬起手,用掌心牢牢地遮住了他的嘴。

  「聽著,不管你還想告訴我什麼,我只是想說──我並不生氣。」花澤輝氣說。下個瞬間,島崎亮拉下了他的手,回答:「我知道,所以是我希望你生氣。」

  他實在是很少如此露骨地表達他對花澤輝氣的期待,或者該說是傾慕。以致於花澤輝氣在聽見他回應的當下,幾乎是完全呆愣在原地。他終於意識到在島崎亮對他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的心就再也無法像上帝一樣,乘著風到處遊蕩。他試圖制止他的腦筋判讀島崎亮臉上的表情、他的肢體語言,以及他說的那些謎語。但它們實在太習慣將島崎亮看成是一團神祕而誘惑人心的迷霧,非得要越過它才甘心。

  「我……」

  「嘿,島崎、花澤,你們倆擋在樓梯口做什麼?」

  花澤輝氣仰起頭,恰好看見柴田宏偕同芹澤克也,自位於上方的閣樓緩慢地走下來。他們顯然是想要出門。花澤輝氣往旁讓開了位置,同時回答:「沒什麼。」接著島崎亮問出了他想說的話:「你們要去哪?」芹澤克也說:「我們打算去一趟藥房……羽鳥似乎又感冒了。」每到這個時節,羽鳥希總是會染上那麼一兩次的風寒。他是他們五個人當中身體最為虛弱的一個,因此所有人都早已見怪不怪。花澤輝氣在他們解釋完出門的理由後說了句:「我也去。」此時此刻,他一點也不想和島崎亮單獨待在一間屋子裡,即使多了個急需休憩調養的羽鳥希也一樣。柴田宏奇怪地瞟了他一眼,表示:「你想留島崎一個給羽鳥?」芹澤克也輕咳一聲:「呃,或者我和花澤去?然後你和島崎留在家。」

  顯然花澤輝氣把他對島崎亮一時興起的排斥表現得過於明顯,導致除去他以外的其他三人都是立即就瞧出了端倪。花澤輝氣十分感謝芹澤克也沒有多問的舉動,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以及閣樓上的其他男孩解釋。毫無疑問,他一直都知道,或許是從最開始的時候就知道,島崎亮喜歡他。可他從未深入地想過他自己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

 

 

 

  等到春季再度降臨,新葉自枯黑的枝椏上冒出頭,花澤輝氣和島崎亮之間的關係,似乎又再次回到了原點。他們重新折返到了普通朋友般的關係,玩遊戲時不再互相貼著腳,用腳背磨蹭腳心,把彼此逗得心猿意馬。島崎亮也不會再在花澤輝氣試圖和他玩接龍時,於他那句「我可否將你比作夏日?」後,接上一句「如果你想的話。」。他們再也不胡謅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只為了從眾人眼皮底下偷走一小段時間獨處,再也不在任何四下無人的角落牽手或親吻彼此的雙唇──他們再也不做愛了。而這些全部都讓花澤輝氣感到煩躁,更讓他氣惱的是他甚至不了解自己為什麼心煩。有好幾次,花澤輝氣反思他在意會到島崎亮是想和他表白時的反應,他幾乎無法反駁他看起來是想拒絕他。

  然而,實際上花澤輝氣並沒有想明白這件事。他在面對抉擇時鮮少猶疑,但在島崎亮面前,他似乎經常感到膽怯。或許是因為島崎並沒有說得太清楚──他那些充滿暗示性的口吻,忽遠忽近的態度,在往常會讓他感到有趣,現在則是令他無比厭倦。他需要一些明朗的、清晰的、確定的表徵,一個擲地有聲的承諾,讓他相信他的判斷完全正確,然後他才能想出一個合宜的解決之道。可這些他卻又不好坦然地告訴島崎。

  他們就這麼流放了整個二月和三月,直到四月的跫音終於響起,花澤輝氣也要十七歲了。距離他離開家,來到聖安妮巷的閣樓中,與這些非親非故的男孩們相依為命,也已經過了三年。這一天,另外四個人合資買了隻(對於他們來說)要價不斐的鋼筆送他,並且祝他復學順利。花澤輝氣在收到鋼筆後,張開雙臂一一擁抱過他的室友兼同伴們,同時保證他日如果他學業有成,從政或是賺了錢,肯定不會忘記他們這些與他共同努力過的朋友。以羽鳥希為首,閣樓上的男孩們紛紛為此而笑成一團,直打趣他確實應該如此,畢竟花澤輝氣從來就沒有少讓他們擔心過。他們到畢徹姆太太的餐館中吃了生日大餐,在特拉法加廣場上放聲高歌,最後回到惡魔的一畝地時,已經是日薄西山。整整一天花澤輝氣都沒有見到島崎亮的身影。儘管在購置鋼筆這件事上,他似乎也出了資,但他卻選在這天鬧了失蹤,以致於花澤輝氣總覺得在邁向十七歲的這段旅程中,有了點什麼缺憾。

  於是他在經過聖安妮巷與老派依街的岔口時,向其他三人提議要繞道前去絲絨夫人的店,其他人自然也同意了;當絲絨夫人看見花澤輝氣那頭顯眼的金髮從店外的坑漥幽幽地垂進來時,她掀鈴喊了胡麗雅過來。剛結束一場生意的胡麗雅嘴咬著香菸,模樣堪稱百無聊賴地將一只包裹著藍絲絨的盒子交到了花澤輝氣的手中,並說那是島崎吩咐她轉交給他的。盒子裡是一個作工頗為精緻的雛菊胸針,乍看之下,還有些像是一塊磚,帶有點文藝復興的味道。「生日快樂。」接著胡麗雅攤了攤手說,「老實說,我很好奇他要怎麼挑給你的禮物。當然我是說亮──這玩意對他來說太漂亮了,甚至不像是他能選出來的,不過確實很適合你。」

  花澤輝氣緊接著又向胡麗雅打聽起島崎亮的下落,這時他才終於發現──至少在今天之內,誰也不曾見過島崎亮。島崎亮也並未有在絲絨夫人的店內出現過。作為花澤輝氣生日禮物的胸針是他在昨晚就交給胡麗雅的,而關於他的去向,所有人都是一無所知。花澤輝氣瞪著安放在他手心上的胸針,忽然間,他靈光乍現,於是顧不得解釋地便轉身跑出了絲絨夫人店中的大門,穿過狹窄的老派依街,一直到位於特拉法加廣場的書攤上。

  暮色染紅了整座偌大的西敏市區,就連泰晤士河都泛著宛如雲霞一班的流光。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一個個都彷彿像是逆流而上的魚,義無反顧且不容分說地想早一刻游回家裡。花澤輝氣搶在書商將那一本本或是沾染了灰塵,誘惑是沾染了鴿子糞便的書本掃下攤位前撲上前去,在書商的瞪視下大喊了句:「抱歉!」他隨後從書堆上起身,目光瀏覽著那一本本五顏六色的書籍,「抱歉……請問您這裡有販售《植物圖鑑》之類的書嗎?」

  和花澤輝氣一同慶祝了一整天的其餘幾個閣樓男孩也紛紛跟上他的腳程,來到了這座狹小的書攤前,他們對花澤輝氣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摸不著頭腦,唯一的共識便是他們都認為花澤輝氣能找到島崎。「……在這裡。真是的,不會自己看嗎?」書攤老闆語氣不善地說,接著將花澤輝氣要找的《植物圖鑑》扔到他眼前。花澤輝氣沒時間和他計較他的態度,當即打算翻開書本,尋找關於「雛菊」的條目。然而,在他將紙頁翻掀到目錄以前,一隻生滿了捲翹毛髮的大手便毫無預警地拍了過來,遮擋住書頁上的文字。「小子,謝絕只看不買。」書攤老闆瞇起眼,同時手指比劃向高架在書攤上的木牌。花澤輝氣伸手探了探口袋,從那破了一個小孔的褲袋中勉強搜刮出了六便士,並一巴掌拍到了書攤上。直到這時書攤老闆的臉色才因為看見了幾枚銅幣而有所改善,而花澤輝氣則是迅速地抓起書本,走到一旁開始翻閱。

  他大約只花費了不到幾分鐘的時間,便找到了圖鑑上所記載的關於雛菊的條目。書頁上明確地顯示出雛菊的花語指的就是「埋藏於心底的暗戀」,使得花澤輝氣不由自主地擰起眉,覺得這又是島崎亮所計劃的一場擾亂他思考的惡劣玩笑。可緊接著,他瞪著一雙眼睛,再度仔細品味咀嚼此一個詞彙,他忽然發覺島崎亮的意思或許指的並不是「暗戀」,而是「躲藏」,並且他躲藏的地點是……

  然後他忽而闔上書本,將《植物圖鑑》夾到自己的脅下,繼續往白金漢宮的方向奔跑起來。期間羽鳥希勉為其難地跑到了他的身側,向他提問道:「花澤,你到底要上哪去啊?」花澤輝氣飛快地回了句:「海德公園。」同時說起話來的口吻聽上去充滿了信心,像是他早就知道島崎亮一定會在那裡。

  而對於他展現出來的篤定,羽鳥希只是滿臉困惑地望著他,似乎無法理解花澤輝氣究竟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他的意思是,畢竟島崎亮並沒有留下字條,也沒有向任何人交代過他的去向。他一面嘗試著跟上花澤輝氣的腳步,一面問他:「為什麼是海德公園?他在海德公園做什麼?」然而花澤輝氣實在無法向羽鳥希解釋太多,只能邊維持著跑步的速度,邊隨口表示:「這個嘛……首先他送我的這個胸針,雛菊的花語是指『暗戀』,解析起來就是『躲藏起來的戀愛』的意思,和島崎現在的行為相互吻合。至於『躲藏』這個詞,拼法是H-I-D-E。海德公園的名字雖然寫法是H-Y-D-E,但實際上是繼承於海德莊園,辭源則是一種薩克遜人用以計量土地的單位──海德(Hide)。在中世紀時,一海德的土地大約就能維持一個家庭和僕從的生活。」

  隨後羽鳥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對於花澤輝氣和島崎亮之間經常打的啞謎,他早該意識到自己最好別嘗試理解,會更有益他的身心健康。他們從位於海德公園北側的貝斯沃特路進入這一座幅員廣闊的皇家庭園中,沿著園內開闢出來的小徑,一直跑到位於南側的九曲湖──花澤輝氣當然還記得他就是在這裡第一次試著親吻島崎亮的,於是他不假思索地認定:如果島崎要向他告白,肯定也會選在這裡。結果並沒有讓他失望。

  那蒼茫的暮光自湖邊成排的綠樹間灑落,像一塊又一塊形狀切工不一的金剛石,四散在柔軟的蘆葦地裡,鋪成一條通往島崎亮身邊的發光地毯,閃閃熾熾地敦促著他前進。花澤輝氣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隨著他越接近島崎而邁動得越發緩慢,彷彿他是近鄉情怯,彷彿準備要戳穿那層紙的其實是他,儘管他明知事實並非如此。島崎亮在聽見他的腳步聲逐漸靠近的當下便抽開了原先泡在湖裡的雙腿,站起身來面向他,然後在花澤輝氣停下步伐的那一刻──他探出雙手,自然地把他撈進了懷中。花澤輝氣想,也許是因為他的動作實在過於行雲流水,像是他早已練習過無數次的基礎鋼琴曲,以致於在那個當下,島崎亮抬起他下顎、低頭輕吻他嘴唇的瞬間,他根本完全記不得他應該要反對。

  他在後續漸漸趕到湖邊的其他幾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注視下,反覆吻了花澤輝氣好幾次,直到有如火燒一般的暮色從花澤輝氣的脖頸攀爬到耳際,直到他整張臉都填塞滿了侷促不安、不知所措的情緒,島崎亮才稍稍退開一步,將手心緊貼在花澤輝氣胸前的口袋上,聆聽屬於他們兩人的銀懷錶指針漫步時的滴滴答答。

  這時羽鳥希感到尷尬地清了清喉嚨,說:「咳、咳咳咳!兩位,不好意思打擾了,但麻煩你們誰說明一下狀況好嗎?」一旁的柴田宏和芹澤克也也同樣贊同地點了點頭。花澤輝氣徒勞地張了張嘴,一時之間,他完全不曉得該從哪開始闡明他們倆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比較好。島崎亮默不作聲地拾起他的手,指節滑入他的指縫,舉止頗為怡然自得地和他掌心相貼。「我喜歡花澤。」他口氣平淡地說,隨後他停頓了幾秒,等待花澤輝氣後知後覺地回握住他的手,「這件事已經進行了有好一陣子了。」

  花澤輝氣沒有反駁他的說法。事實上的確也沒什麼說錯的地方。他略嫌緊張地咬著濕潤的下唇,雙眼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他想他來未感受過這種幾乎要將人滅頂的壓力,像是有無數雙無形的手掐住咽喉,讓人無法呼吸。對於所有與他同舟共濟過的朋友的看法,他毫無疑問地感到忐忑,憂心他們會無法接受,或是徹底地不理解他們。然而,他們卻只是互相交換過一個眼神,接著朝他們兩人走過來,張開手臂一齊抱住了他們。「老實說,我們都還在猜你們什麼時候才要跟我們坦白。」羽鳥希大笑了一聲說。而柴田宏則挑著眉問了句:「你們應該不會真的覺得每次都用買洗衣粉的理由溜出去兩三個小時,我們都完全不會起疑吧。」芹澤克也彎了彎嘴角,語調溫柔地表示:「雖然還是有點嚇人,不過我們都已經想清楚了──只要你們兩個覺得開心就好。」

  「雖然這麼說,但要是你們倆真的交往的話,我也還是會打賭花澤絕對無法忍受島崎超過四個月……大概到秋天的時候,我們就準備見證島崎第一次被拋棄了,這麼一想還真是讓人期待。」

  「如果花澤真的只有每年的夏天才能忍受我的話,那我也不怎麼介意只有夏天的時候交往。」

  「……不要刻意曲解我的意思,況且你也太噁心了吧。」

  正當羽鳥希面露嫌棄地從島崎亮身旁跳開,轉而縮到花澤輝氣這頭時,所有人都忍不住大笑出聲。花澤輝氣微彎下腰,用下巴抵著羽鳥希的肩膀。忽然間,有句話在五個男孩壅擠成的狹隘空間裡顫動:「謝謝你們。我是說真的。」夕陽的紅光在他們身後忽明忽滅,正如一盞迎著風的燭火,映亮每一人向上翹起的髮端。等到他們再回到聖安妮巷時,倫敦已經入夜,這座大城市頓時像是一座蒼老的死城,唯有他們途經的地方才能亮起燈。花澤輝氣在上床入睡以前總是看著島崎亮的側臉,即使是現在,他也不曉得這樣的發展到底對不對。然而似乎所有的人,或者該說是所有他們在乎的人,都為他們而感到快樂……這種快樂具有某種花澤輝氣形容不來的傳染性,彷彿上一秒還只是稀微地飄散在空氣中,下一秒便直接入侵到他的肺部,填塞他的身軀。他忽然變得什麼也感受不到了,除了快活。

 

 

 

***

 

 

 

  就在那個每趟海上旅行除開出發日唯一重要的那天清晨,島崎亮在花澤輝氣敲打打字機的聲音中醒來。那聲響叮叮咚咚,彷彿一顆一顆的珍珠,自花澤輝氣的指縫間逐漸潑灑出去,摔落到桌面上,構成一首使人心曠神怡的獨奏曲。走廊外,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興奮地說著有關於紐約的話題。他知道他們兩人都已經錯過了──錯過了看著紐約自一場漫天大霧中現身,如同夜總會當中最受人愛戴的跳舞女郎,展開她翩然的裙襬,向每個初來乍到的人許諾任何天馬行空夢醒的歡迎式。他想這其中出人意料的是,花澤輝氣似乎並不是很在意他和紐約的初次相遇,並不是在甲板上、在一片引人遐思的大霧當中發生。他滿心都只專注在他手裡的那份墨跡未乾的稿子上,他將它們從打字機上拉扯下來,用島崎亮畢生聽過最不帶情緒、也最差勁的方式朗誦了一遍,然後他詢問他認為應該要怎麼結尾,這時島崎亮的頭髮還因他過於隨興的睡眠姿勢而四下張揚地亂翹。「我想……據實以告也許會很不錯。」他疲困地打了個哈欠,隨後給出一個堪稱隨便的建議。這時花澤輝氣也跟著伏上床來,整個人半偎在他的身上,一句發問又一次自他的唇齒之間吐出:「什麼樣的狀況算是『據實以告』?」

  島崎亮無意識地掀開了眼皮,在一束由吊燈發散出來的暖黃色光中,他反應遲鈍地說了句:「為了獲得穩定且可觀的報酬,支付突然重病的朋友所需的醫療費用,崔莉自願前往前線擔任護士,留下了斯奈克一個人在倫敦。接著八年後,他們重新在一艘船上重逢了。」說完,花澤輝氣輕笑了一聲,似乎是覺得他那種帶有濃重喉音的說話方式很滑稽。他搖搖頭表示:「你還是沒把故事說完。」然而這時島崎亮卻已經再度倒回到了床上。他握住花澤輝氣仍攢著稿紙的手,將它擱放到自己的左胸前,他對花澤輝氣說:「等會一起下船?」花澤輝氣無奈地挑了挑眉,對於他總是彎彎繞繞、欲蓋彌彰的那些說詞,顯然已經感到司空見慣。「等會一起下船。」花澤輝氣答應道。

  美國時間上午九點四十三分,阿瑞斯號的船尾成功駛入了紐約港。在整艘船上歡天喜地的道賀與高聲慶祝之中,花澤輝氣和島崎亮憶起被推擠著下了船。他們並沒有使用頭等艙的登船口,而是和那日與他們一同享受過同一場派對的三等艙乘客們一起漫步,然後在充滿喧囂噪音和川流不息人群的港埠上,初次見識紐約。那座巨大的城市,數以萬計的街道和車輛,彷彿沒有盡頭,是吵雜而喧嘩的另一片海洋。花澤輝氣下意識地緊握住島崎亮的手,恍惚間,他們似乎並不是從阿瑞斯號的甲板,走到屬於紐約的土地;而是從一個逐漸褪色而漫長的冬天,走到另一個獨屬於他們無盡的夏日。

  花澤輝氣是在這一刻猛然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關乎大海的故事。他和島崎,崔莉和斯奈克,當然還有他的那些閣樓男孩,他們所有人都是流浪者,在漫無目的的、近乎有一個人一生那麼長的飄泊中,或快或慢地,他們全都找到了自己的那方歸屬。柴田宏在花澤輝氣離開後畢徹姆太太的女兒,在一九一六年的時候,搬到了紐約;芹澤克也也在同一年和他一起到了美國,現在則在一家大銀行裡,擔任銀行總經理的秘書。羽鳥希是他們當中過得最好的一個,當花澤輝氣為了治癒他突然染上的風寒而從軍的那場病痊癒之後,他靠著花澤輝氣定期寄來的軍俸經營了一點零件生意,現在已經是個工廠的老闆了。此時此刻,當花澤輝氣眺望著遠方冉冉升起的高樓,眺望紐約的長島以及市區,他知道這一次輪到他了;於是他握起島崎亮的手,向前邁出一步,又一步。在近乎直達雲霄的鳴笛聲與鼎沸人聲當中,他成功捕捉到了那陣從十四歲開始他便已經聽習慣的枴杖尾端摩擦地面的長音。那聲音聽上去是如此地懶散但又熟悉得使人愉快,以致於讓他在不久後,忽而靠向島崎,在他的耳邊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我想我知道該怎麼結尾了。」他說完便張開雙臂,用盡全身的力氣擁住在茫茫人海中顯得無比沉穩的島崎。無數人在這過程中與他們擦肩而過,無數人都並不在乎他們正在做的事、說的話,進行什麼樣的情感交流。

  ──然後這就是他的結尾。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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