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ENTION:現代AU,本篇故事背景於明尼蘇達州的聖保羅市及小鎮斯蒂爾沃特兩處,是自由爵士鋼琴手島(40)X男子單人滑選手輝(19)的設定,大年差操作有,裝腔作勢的文藝範有,總之是一個一點也不溫馨不可愛的耶誕賀文,敬請謹慎食用。
SUMMARY:他的笑容是那種歷經了千百遍對鏡練習的弧度,既空幻又不真實,但確實耀眼而得體。他的到來讓這輛狹窄且散發著一股淺淡汽油味的計程車蓬蓽生輝,一如每個沉睡在角落中的灰塵,都在霎那間轉變為蝴蝶蝶翅上的磷粉。藉由沉積在地的白雪反射上他面頰的微光,在花澤輝氣那種精雕細琢下誕生的笑靨映襯下,也顯得相形失色。可以說,他整個人都像是由夢沙堆成的,前一天晚上乘著風,在聖保羅大教堂的穹窿上揮灑過一把星光,剛剛才飛回來。
一條由陽光編織而成的地毯,如同浸泡在熱水裡的茶葉般,迅速而流暢地朝著彼端舒展開來,將其下才打過蠟的木質地板輝映得閃閃發亮。
一抹淺淡的陰影掠過倒臥在地的金黃,伴隨著一陣細微的嘎吱聲,緊接著忽然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湖底,清脆的鏗鏘一聲,漣漪的震顫悄無聲息地造訪了這座廣大的體育場,在每根梁柱間戀戀不捨地盤旋,如同一首以水為主題的交響樂,即便沒有觀眾,也依舊兀自盛大地演奏著。
靈幻新隆兩手插著兜,口吐著白煙,從室外的冰天雪地走入暖融不上幾分的體育館內。位於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的冰場遠比他在日本見過的每一個都大,他站在由數個令人眼花撩亂的廣告所組成的低矮圍牆之後,望向早已經穿上滑冰鞋,在嶄新的冰場上跳起芭蕾的另一個金髮男孩;粉質的光在他細長的手腳擺弄下,簡直像是直接自雲彩上撕扯下的的一片絲綢,但在被男孩輕柔且優雅地裹在身上後,卻又像是為他而張起的聚光燈。
然後就在下個瞬間,有著瘦長四肢的男孩忽然飛躍而起,在空中旋過身,如同一條跳出水面的鯉魚,毫無顧忌地朝四周展示著自己晶亮的魚鱗,最終依循著引力的拉扯輕巧落地,將雙手化作一對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魚翅展開,以此而保持穩定的平衡。那是一個堪稱天衣無縫的後內點冰三周跳。即便是直到二十八歲才半路出家、轉行擔任運動明星經紀人的靈幻新隆也能看出男孩的狀態實在是好極了,甚至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好。以致於前陣子的瓶頸彷彿像是一場過於漫長的噩夢,在冬季奧運開始以前能夠滑出這樣的成績,不得不說確實讓人感到雀躍欣喜。
「看樣子,來明尼蘇達真是來對了,不是嗎?」
靈幻新隆走到圍欄邊,並從大衣內部的口袋裡掏出一只菸盒,將在抵達機場時購入的香菸咬在嘴邊,隨後他才注意到他的身上並沒有帶打火機,於是只好就這麼咬著。他發話的對象毫無疑問就是正在冰場中翩翩起舞的金髮男孩,起初男孩並沒有發現靈幻新隆的來訪以及攀談,直到他抬起腿,讓自己的背脊和腳跟形成一條與遠方地面貼平的橫線,完成一個近乎完美的聯合旋轉後,他才猛然意識到體育館中、圍欄外還站著另一個人。「您剛剛和我說話了嗎?」男孩站直了身體問,同時他揚起雙手,猶如掬著一把金光洗臉一般,將散落在他面孔上的過長黃髮向後一梳,露出一副合該被永遠保存在畫框裡的五官。
「對,我說我想我們該要向將道個謝。畢竟是他邀請我們過來的。」
「但他本人卻直接帶著影山弟弟飛到拉斯維加斯去逍遙了,一點也沒有想盡地主之誼的意思。」
男孩的抱怨帶有某種程度上的親暱與熟稔,即便是不熟悉他的人,應該也不難從他的語氣聽出他和鈴木將之間深厚的交情。他一面朝著靈幻新隆所在的方向滑行過來,一面對著靈幻新隆擠眉弄眼,表情就像在說──鈴木將怎麼一點都不為即將到來的比賽感到緊張。但他心裡清楚鈴木將就是這種人,那個小了他足足一周歲的年輕人,是個天生的運動員。
「今天畢竟是平安夜。」接著,靈幻新隆說,「放鬆點也是相當合情合理的。」
噢,原來今天是平安夜。男孩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這似乎說明了為何街上一整天都看不見一家除了聖誕用品店的店舖開張,每條由白雪代替行道樹歡迎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的柏油路幾乎都洋溢著充滿歡快氣氛的聖誕歌曲。美國的聖誕節和日本有著極為明顯的相異之處,在日本,聖誕節是為了那些注重儀式感的情人(儘管他更相信是為了商人的錢包而存在)所準備的,而在美國則是為了家庭。無論如何,不論是哪一邊的聖誕節,目前看來似乎都與他毫無關係。按理說,有個這麼具備事業心的明星擔任自己的主要服務對象,靈幻新隆應該感到慶幸,但他卻無法不關心男孩的心理狀態──他知道這和男孩過去一個半月始終無法完成任何一個四周跳息息相關。
於是靈幻新隆摸了摸下巴,對著此時已經將雙臂交疊,並且擱放到他眼前圍欄邊緣上的男孩表示:「我想想……既然酒窩至少得要在後天才能抵達聖保羅,不如你也學學將,給自己放個小假,好好地輕鬆一下,這個提議應該不賴吧,輝?」緊接著,男孩──花澤輝氣眨著眼,語氣輕柔地婉謝了靈幻新隆的好意:「但我還沒決定奧運要滑的長曲。」對此,靈幻新隆感到訝異地挑了挑眉,反問花澤輝氣一句:「不是要直接滑《羅斯洛利安》(1)嗎?」而花澤輝氣則說:「那首曲我已經滑膩了。評審委員大概也已經看到不想再看。」
花澤輝氣的話使得靈幻新隆不由得垂下眼來。以往他也曾經碰過類似的狀況──亦即在接近正式比賽時,選手提出臨時更換表演曲目的動議,只不過當時的那位選手是影山茂夫而非花澤輝氣。相較於影山茂夫,花澤輝氣是相對循規蹈矩的那一個。這也是靈幻新隆和酒窩一向對花澤感到相當放心的原因。然而,此時此刻,花澤輝氣卻變得和影山茂夫有一點像,眼裡閃爍著某種靈幻新隆無法全盤理解的執著,讓他明白他最終的選擇,除了相信花澤輝氣以外,根本別無他法。
「你應該知道,現在距離冬季奧運開幕只剩下一個月吧?」靈幻新隆語調緩慢地說,口吻含有某種誠懇勸戒的意味。「知道。」花澤輝氣回答。「要想在一個月內找到全新的、能夠讓你感到滿意的長曲,並且編排好步法跳躍,最終練習到足以上場比賽的程度,簡直是天方夜譚。」見花澤輝氣點頭同意他的說法,靈幻新隆便再度開口循循善誘,試圖告訴花澤輝氣這並不是個可行的好辦法,或者至少不算是個穩妥且對他有利的主意。顯而易見的是,花澤自己倒也相當了解靈幻新隆想表達的道理,因而讓臉上的神情出現了些許動搖。
也就是在這時,靈幻新隆猛然想起花澤輝氣似乎在一個半月以前,便和酒窩提過同樣的想法,他對酒窩說:他已經不想再在正式比賽中,表演《羅斯洛利安》了──這讓靈幻新隆以及酒窩都不約而同地感到費解。只因在兩年前的花式滑冰世界錦標賽中,花澤輝氣以完成了由勾手三周跳、後外點冰四周跳以及後外四周跳的聯合跳躍,奪下了男子單人滑競賽的冠軍,甚至贏過了被普遍認定最有實力與他角逐冠亞的美國代表選手鈴木將。這一戰讓他在日本一舉成名,即便是平日裡不特別關注花滑賽事的人,也很難不因此而聽說過花澤輝氣的名字。當時花澤輝氣表演的曲目就是《羅斯洛利安》。除此之外,他還在許多大大小小的正規或非正規賽中滑過這首曲子,其熟悉程度大概已經達到了甚至能倒著滑的地步。有不少知名的體育評論家曾經評價花澤輝氣與《羅斯洛利安》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互相為彼此而誕生一般。更有花邊新聞的記者不客氣地評論花澤輝氣是「冰上的精靈」,而這個稱呼自然也被善於造星的靈幻新隆用以大作文章,在花滑粉絲界中廣為流傳。
而現在花澤輝氣又再一次提出將《羅斯洛利安》永遠塵封的要求,使得靈幻新隆不得不嚴肅以待,思考這或許和他最近始終無法完成任何一個四周跳這件事的關聯。
「如果你不滑《羅斯洛利安》,你想要滑什麼?」靈幻新隆緊接著問。花澤輝氣則撓了撓臉頰,隨手將一撮掉落到他下巴的鬢髮別到耳後,說:「如果我說我想滑影山同學滑過的曲子,會顯得我很傻吧?」然後靈幻新隆不由自主地沉默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該對花澤輝氣的想法做何評價。影山茂夫作為花滑選手的職業生涯可說是極為短暫,幾乎只有兩年。期間影山茂夫參加過一屆世界青年盃,並在此賽中打破了花式滑冰青年盃世界錦標賽開辦以來的紀錄,在長曲表演上完成了不只一個的三周半跳,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你的跳躍能力確實和路人不相上下。」最後靈幻新隆保守地說。但花澤輝氣卻自行聽出了他沒說出口的後半句──只可惜在滑行步法上,他還遠不及影山茂夫。
「作為你的經紀人,我不認為讓你嘗試路人的表演形式是好的。我是說,畢竟你們兩人的形象確實有些差距。當然,你還是可以徵詢酒窩的意見。但路人當初在編排步法時,是以他個人的特性和專精領域作為表演項目的參考軸心進行跳躍及旋轉動作的安排的,不見得會適合你滑,這點你必須想清楚了,輝。」
花澤輝氣當然明白靈幻新隆所說的那些道理,也並非真心想要挑戰影山茂夫曾在青年盃當中創下的神話。但他確實需要一點新的東西,一股活化的力量,能讓他相信他還能超越以往的自己。然而,這些情緒和想法對他而言,並不是能輕易向人傾訴的。於是他只得對靈幻新隆說:「忘了吧。或許這只不過是一時的低潮。」儘管靈幻新隆已從他這三番兩次的異常舉動中,察覺出某些不對勁的苗頭,但卻也只能再次建議他休息。而這回花澤輝氣不再辯駁,只是點點頭,同意了他盡責的經紀人的提議,然後抬腳滑向冰場外,在冰場的出口通道脫下溜冰鞋,穿上羽絨大衣,轉身前往室外那一片五光十色的城市街道中。
***
大街上所有色彩繽紛的燈火、人們此起彼落的道賀聲,以及汽車綿長如同猛獸一般的哼嗤吐息都令花澤輝氣感到心慌。
這座陌生的城市具有著某種怪異的空蕩,它既不像是個全然的鄉下地方,也不像東京都的近郊,當然更無法與花澤輝氣曾經居住過的幾個大城市相比。硬要比喻的話,其實有一點像他父母的故鄉巴黎。明明姑且算是個大城,卻無處不飄散著小鎮的風情。
起初花澤輝氣快步穿梭在那些結著碎霜的人行道上,朝著某個他自己也不曉得確切方位的目標前進(他想他一開始是打算尋找密西西比河,但中途他卻忽而想起自己是才從冰場離開,並且他也把溜冰鞋留在了那裡)。經過他身邊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曾多看他幾眼。他們有些認出了他的身分,有些則只是覺得他長得十分面熟。再過十幾分鐘,開始有些人拿著手機,對著他極為失禮地一通猛拍,還有些人唐突地攔下了他,手裡捏著小冊子及麥克筆,並不打算詢問他「是不是正在趕著去某個地方?」這一類的問題。他們往往用他的全名稱呼他,並自以為那是獻給他的一種雷動歡聲;以往花澤輝氣是不怎麼在意這種細枝末節的,可現在他只覺得吵鬧。
這或許是種報應。他想。處罰他拒絕與靈幻新隆──自己的重要工作夥伴溝通的報應。他極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直到他感覺兩側臉頰的肌肉,都像是被呼嘯而來的冷風給凍僵,他才勉強從聖保羅熱情的花滑迷的火熱視線中,登上一輛被他招來的計程車。計程車司機看了眼車窗外的景象,再透過車內的後視鏡,打量花澤輝氣有一半埋在藏青色圍巾裡的臉孔,然後說:「要是認錯人的話,我很抱歉。但你是花澤輝氣嗎?」這時花澤輝氣無力地笑了一下,回答:「我是。」
簡短地答腔過計程車司機的提問後,花澤輝氣再度望向車窗外,對著街邊熙來攘往的人群反射性地彎起唇角。他的笑容是那種歷經了千百遍對鏡練習的弧度,既空幻又不真實,但確實耀眼而得體。他的到來讓這輛狹窄且散發著一股淺淡汽油味的計程車蓬蓽生輝,一如每個沉睡在角落中的灰塵,都在霎那間轉變為蝴蝶蝶翅上的磷粉。藉由沉積在地的白雪反射上他面頰的微光,在花澤輝氣那種精雕細琢下誕生的笑靨映襯下,也顯得相形失色。可以說,他整個人都像是由夢沙堆成的,前一天晚上乘著風,在聖保羅大教堂的穹窿上揮灑過一把星光,剛剛才飛回來。
「噢,我的兩個女兒都是你的粉絲。你前年在錦標賽上的表現真是精采極了。儘管我其實是支持鈴木的。但我也不得不承認在那場比賽上,你滑得比他好。」計程車司機接著說,映照在後視鏡邊角上一隻眼睛底下龜裂出如同紙折扇一般的數條皺紋,有如薄粉一般的午後陽光鋪灑在他給人一種啞光質感的面皮上,像極了某種香醇咖啡豆磨成的粉,隨著光線的錯落,一點一點地滲進歲月在他臉上遺留的瘡疤。他將手按在副駕駛座的邊上,讓上半身得以越過前座間的空隙,侵入到後座的領域,一張寬大扁平的黝黑臉孔笑意盈盈,倒是遠比花澤輝氣整個下午所碰上的、對著他尖叫或是狂按閃光燈的人禮貌了許多:「我希望這個請求並不麻煩你。但我想請你和我一起拍個照,並且在我的筆記本上簽名,寫上致蕾娜和露易絲。」
這時,那些原先只是圍攏在人行道上,並且不斷對停靠在街邊的計程車指指點點的幾名粉絲總算下定決心,準備接近計程車的車門,眼看就要抬起指節來敲響鄰近花澤輝氣的那扇車窗,花澤輝氣猛地轉過頭,開口告訴計程車司機──他很樂意效勞。於是計程車這才應聲發動,朝向面前筆直的大道奔馳而去。
「那麼,你想去哪呢,超級巨星?」
計程車司機口氣輕鬆地問道,同時伸手探向汽車空調下方的收音機,將音量調大,使得充滿了老美國氣息的藍調音樂沁入車廂的每一個縫隙,稍稍沖散了那股令花澤輝氣無端感到厭煩的節慶氛圍。「我想去……某個人少但有趣的地方。」花澤輝氣調笑著回答。模糊的街景伴隨著薩克斯風吹奏出的樂曲,富有節奏感地從他的眼角飛掠而過,讓他產生一種暢快的感覺。「那樣的話,我只會建議你造訪我的家。今天我兩個女兒都在準備平安夜大餐,如果你不嫌棄,可以加入我們。她們會為此興奮到暈過去的。」聽了花澤輝氣堪稱俏皮的答覆,計程車司機朗笑一聲,也跟著開了個令花澤輝氣莞爾的玩笑。當然花澤輝氣不可能同意計程車司機這半帶玩味性質的提議,於是他傾身向前,將上半身靠到副駕駛座的邊上,指著收音機問了句:「冒昧請教一下,這首歌是什麼?我在日本似乎聽過類似的曲調。」
「是爵士。不過,我個人喜歡稱呼它為『美國的靈魂』。這麼說來,你是哪裡人?我是說──日本的哪裡。」
「東京。」
「聽說東京的爵士也發展得很不錯。你們日本人都是天生的作曲家。」
「事實上,我對音樂並不了解……搖滾樂倒是聽過一點。」
「那你真的錯過太多了。」計程車司機語帶惋惜地表示,「這樣吧,我知道一個除我家以外的好地方。人少而且有趣。更重要的是,那裡有很棒的爵士樂。我想,既然你人已經來到美國,就該深入體驗一下美國的文化,才算是不虛此行。」
花澤輝氣對此並沒有異議。本來他就是打算按照計程車司機的建議隨處漂泊的,只要不是什麼會讓靈幻新隆感到操心的場所(他的意思是,操心到頭髮都白了的程度),他根本不會拒絕。一路上,他用前額抵著並未貼上隔熱紙的車窗,眼看火紅的夕陽緩緩地落入遠方一望無際的地平線,這種遼闊壯麗的風景在日本是鮮少能遇見的。忽然間,一只寫著「歡迎光臨斯蒂爾沃特小鎮」的路牌闖入他的視野,算是替他揭曉了計程車司機所說的「好地方」的謎底。斯蒂爾沃特距離聖保羅市僅有將近三十分鐘的車程,與堪稱滑冰勝地的聖克羅伊河比鄰,被列為是聖保羅市南郊的幾個觀光景點之一。以往花澤輝氣前來明尼蘇達拜訪鈴木將時,也曾經短暫地在這個迷人的州際小鎮休憩過。這個小鎮處處瀰漫著某種令花澤輝氣感到相當新鮮的老派復古氛圍,和飄盪在計程車車廂內的爵士樂十足相配。計程車司機將花澤輝氣領到一幢名叫「貨運屋」的古蹟餐館(據說這幢餐館在過去曾是明尼蘇達火車站)前,在有著十足鄉村氛圍的木製短階梯和半圓形遮雨棚前和花澤輝氣合了影。花澤輝氣按照約定,在計程車司機的日程安排小冊上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寫的還是漢字),並且祝福司機的女兒──蕾娜以及露易絲──能有個愉快的聖誕節假期。隨後,他們雙雙回到暖器運轉聲轟隆隆作響的車內,搓著臉頰以及手掌,迅速地奔往斯蒂爾沃特市區。
如果說先前看見印著斯蒂爾沃特小鎮鎮名的路牌,只算是揭露了一半的答案的話,那麼此時此刻,必定是徹底底定了在過去三十分鐘內始終祕而不宣的解答。花澤輝氣在一盞明黃路燈的照耀下下了車,舉起頭,望著眼前磚紅色建築物門邊上的霓虹招牌,那由燈管所彎曲組成的店名是一個讓花澤輝氣相當有親切感的漢字──「爪」。花澤輝氣在心裡默默地唸過這個名字。這地方看上去像間酒吧,當然聞起來也像。他不知道是否該和司機解釋自己是個未成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司機顯然對他的實際年齡瞭若指掌,只因下一秒,有著非裔美國人一切特徵的計程車司機猛地將他寬厚的手掌拍向了花澤輝氣的肩頭,然後對他說:「你可以走進去,點杯牛奶或者柳橙汁。這裡的老闆和你一樣來自日本,他們知道你需要什麼。」
花澤輝氣並不認為老鄉等於心有靈犀,但他仍舊沒有反對計程車司機的說法。自那向下的階梯湧出的樂曲令他忍不住心臟鼓動,彷彿下一秒就要破胸而出,他能準確地分辨出這其中有鋼琴、低音提琴、薩克斯風,以及鼓聲和小號。除去鋼琴,一切都是他相當不熟悉的樂器,他感覺它們的歌謠陌生得使人感到安心。於是他揮別了送他來到這裡的計程車司機,在門口擔任圍事的彪形大漢凶狠地注視下,快速地步下了階梯。
酒吧內遠比花澤輝氣想像的乾淨,燈光昏暗但卻不雜亂,只有寥寥幾盞暖黃色的聚光燈交錯在舞台上,映亮了那一方彈丸之地裡的山葉三角鋼琴。他如同一條滑溜的魚,越過十幾張排列擁擠的圓桌和座椅,在吧台邊上找到了一個左右兩旁皆無人落座的不起眼空位,吧台內,將一頭柔軟的短髮染成時下流行的灰霧紫的亞裔酒保面色不善地盯著他,緊皺在一起的五官讓他想起門口處的圍事人員。
「你今年幾歲了?」酒保頗為冷淡地說,花澤輝氣倒很不想承認這樣的態度讓他感到十足新奇。「二十一。」他泰然自若地撒了句謊,同時將兩手交疊成塔狀,放到吧台之上,笑瞇瞇地仰起自己的腦袋。
「那麼,請出示你的身分證。」
緊接著,酒保鐵面無私地伸出了手,向花澤輝氣索要足夠佐證他已經達到合法飲酒年齡的身分證明。花澤輝氣別無他法,只好舉起雙手來投降,並說:「好啦、好啦……算你贏了,我只有十九歲。而且我並不是美國人。麻煩請給我來杯隨便什麼無酒精的東西。」然後酒保又瞪了他一眼,這才伸手自吧台下方的小冰箱取出一大瓶顯然是什麼濃縮果汁之類的紙盒,往玻璃杯中倒入混濁的橘黃色液體,並推到花澤輝氣眼前。
花澤輝氣想,他大概是耗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才勉強控制住自己不要馬上垮下臉來。直到目前為止,儘管他只踏進這家酒吧不到五分鐘,但他並沒有得到預想中屬於老鄉的溫情關懷,也並沒有了解到為什麼這裡會被那名好客的計程車司機說成是一個好地方。無奈之下,他只能把注意力轉向正在舞台上進行著的表演,此時表演的人員已經更換過了一批,花澤輝氣可以看出其中有些人的面孔似乎變了,比如剛才,就有個揹著手風琴、有著一個聖誕麋鹿般的酒糟鼻子和大紅臉的中年男人,趁著花澤輝氣和酒保抬槓的這段空檔加入了舞台上表演樂團的行列(期間樂團並未停止演奏,也沒有人對手風琴忽然地加入而感到意外),就連小號手也並非花澤輝氣最初進入酒吧時的那名鬈髮青年。而如果只是如此,也還不足以讓花澤輝氣覺得訝異。他真正無法理解的是,當手風琴加入了這場宛如嘉年華會一般的大合奏中時,他就像是個剛從國家森林公園中竄出,闖入了鎮上水果攤中的獼猴,卯足了勁想要破壞這場演出。這句話並不是說他演奏的技巧欠佳,而是對於這首樂曲,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導致他整個人彈奏出的音樂,包含他激越的擺動本身,都像是正在神遊。
然而卻沒有人被他的音樂打擾,也沒有人因而發怒,指責手風琴手根本是在砸場。漸漸地,花澤輝氣開始了解到,所有身在這個樂團裡的樂手,其實都在演出著截然不同,但卻神似的音樂。他們就像是一頭巨大郵輪裡的複雜齒輪零件,各自分工扮演著迥異的角色,同時又能離奇地相互配合,帶領酒吧內的眾人完成一場偉大的航程。
其中,最能引起花澤輝氣關注的,便是恰好坐落在一盞聚光燈之下的鋼琴手,以及彷彿正和鋼琴琴音決鬥著的大提琴手。那名大提琴手嘴咬著香菸,菸灰在一盞燈光的輝映下,彷彿發亮的灰塵似的墜落到大提琴感性圓潤的邊沿。至於鋼琴手,他半隱身在聚光燈所無法顧及的黑暗中,任憑燈光輕點過他的睫毛,一如香氛蠟燭的燭芯。如果說,其他人的演奏姑且還能被比喻成是基於共同興趣而歡聚在一起殺時間的朋友,大提琴手和鋼琴手兩人便是另一個天差地別的層級。恍惚間,花澤輝氣感覺大提琴手手中緊握著的琴弓就像是一把做工精緻的燧發式火槍,而鋼琴手所彈奏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象徵攻擊指令的號角,他們在這艘碩大無朋的戰艦上忘我地交錯著、廝殺著,讓金屬所擊出的鏗鏘聲交織成一首氣勢磅礡的交響樂。
這時,觀眾席間忽然有人高喊了聲:「看在上帝的份上,比利,快點下來吧,你會毀了這整首歌!」那名應當名叫比利的小手風琴手摸了摸自己風趣的酒糟鼻子,咕噥了幾句花澤輝氣無法聽清的話,接著踉踉蹌蹌地從台上回到了聚光燈映襯出來的一片漆黑中,結束了他中途加入的演奏。要不了多久,同樣是半路投身演出的小號手也跟著汗流浹背地回到了觀眾席的行列;然後是薩克斯風、爵士鼓,終於整個偌大的舞台就只剩下沉浸在彼此音樂的大提琴手和鋼琴手兩人。
即便花澤輝氣近幾年並不常出入酒吧以及夜店這一類的場所,卻也能看出這種狀況並不尋常。他傾身向前,對著不知為何總對他臭著一張臉的紫髮酒保問道:「這裡的樂隊經常這樣忽然更換成員嗎?」酒保冷漠地瞟了他一眼,過了好一陣子才勉為其難地開口說:「不,他們都是酒吧的客人。除了那個鋼琴手和大提琴手。」
花澤輝氣當然聽得出這兩人的音樂實力和其他有所差距,但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這間酒館不乾脆直接聘請一整個樂團表演就好。他將他的疑惑說給面前的紫髮酒保聽,得到的回應則是──因為這就是爵士。這個近乎敷衍的答覆使得花澤輝氣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他依舊不曉得爵士到底是什麼。
舞台上唯二剩下的兩名樂手的演奏也逐漸來到了尾聲,就花澤輝氣聽來(以及現場觀眾的反應看來),這兩人最後的勝負結果大略是不分軒輊。然後他像個局外人似地背倚靠著吧台,冷眼旁觀這場屬於鋼琴與大提琴的對決,他發現──並非是這裡的氣氛使人無法融入,只是他實在需要一個合適的引路人,至少要能願意一一位他解惑他從進門到現在的滿腹疑問。
而上帝似乎聽見了他的祈禱。
「花澤輝氣?」
忽然間,一道他從沒聽見過的嗓音,用一種剛經過一次放聲大笑而顯得略微沙啞的口吻喊了一次他的名字。他轉過頭,恰好看見一身材矮小的亞洲人,擠開數個櫻桃木製座椅的椅背,朝他的方向走來。「噢,真的是你!我剛還以為我認錯人了。」那個亞洲人接著說,臉頰因不久前所攝取的一點酒精而泛紅,「歡迎光臨『爪』,大明星。我是羽鳥希,這家酒吧俱樂部的店主,晚上過得好嗎?應該沒有任何招待不周的地方吧?」隨後花澤輝氣探出手,和自稱店主的羽鳥禮貌性地交握。這時他才意識到羽鳥希和他搭話時,使用的其實是日文。看來他就是計程車司機口中的那位他的老鄉。
「很好,貴店的氛圍相當活躍……羽鳥先生。我不知道這樣形容到底對不對,因為我其實有點一頭霧水。」花澤輝氣尷尬地向羽鳥希表示他在先前完全沒有接觸過爵士,只對搖滾樂有著極為表面的研究,今天會來到這裡,不過是緣分使然。對此羽鳥希似乎半點也不感到意外,反而毫不芥蒂地聳了聳肩,像是在花澤輝氣開口坦白以前便早有預感,他說:「沒關係,這是一門相當冷門的藝術。我大多數會推薦像你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只要感受就好。」
花澤輝氣聽話地點點頭,一時間不曉得應該答腔些什麼話,才不至於令氣氛冷場。然而就在他想出一個適當的開場白以前,又有另一個人接近了吧台,這次花澤輝氣認出這是不久前還在舞台上與鋼琴手互爭雌雄的大提琴手。「兩杯威士忌加冰。」大提琴手對酒保說,臉色在酒吧吧台並不算明亮的照明下顯得有幾分鐵青。「約瑟夫,超過十杯記得付帳。」羽鳥希頗為欠扁地火上加油了一句,並且毫不意外地收到了約瑟夫的一記瞪眼。可這點程度的威脅對羽鳥希來說根本無關痛癢。他歪過身,挨近花澤輝氣,貼心地向他解釋道:「他這多出來的一杯酒是要拿去請島崎……也就是我們的鋼琴手的。要是沒有酒精,島崎根本懶得和他決鬥。」花澤輝氣順著羽鳥希的指示,望向依然紋風不動地坐在那架全黑山葉三角鋼琴後的鋼琴手,此時他正把原先擱置在菸灰缸邊緣上的菸捲以兩指夾起,湊到嘴邊深吸了一口,接著朝那盞把所有粉塵烘托成細小星光的聚光燈吐出一嘴的白煙。
然後花澤輝氣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那名鋼琴手一眼。
「他們剛剛是在比賽?」
他好奇地問了句,而這次,回答他的人則是約瑟夫:「爵士樂的每一次同台合奏,都是一場比賽。」緊接在約瑟夫語焉不詳的說詞後,羽鳥希再度開口表示:「完全沒錯。這就是爵士吸引人的地方──就像是辯論一樣,我們非常歡迎所有對曲子有想法的人上台表達他們自己的看法。」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酒吧裡的客人能上台和酒吧所聘請的鋼琴手共同演出。花澤輝氣表示理解地沉吟一聲,用一種堪稱詼諧有趣的口氣評論道:「感覺就像《料理鼠王》,只是你們的口號變成了……『音樂非難事』?」他的比喻使得約瑟夫和羽鳥希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覷了一會,直到時間過去了整整三秒才大笑出聲。「說真的,這個標語或許是個不錯的廣告詞。」約瑟夫拍著羽鳥希的肩膀說,「甚至比『爪』這個店名本身好多了。」羽鳥希無奈地挑了挑眉,試圖為自己辯解一句──店名並不是他取的,而是他們另一個合夥人的手筆──但約瑟夫只是想取笑他。在經過幾句插科打諢後,約瑟夫一面抓過酒保不知何時已經放到吧台上的兩杯威士忌,一面睨向正坐在吧台前的花澤,了然的眼光顯示出他也已經猜出了花澤輝氣的身分:「不過,鼎鼎大名的花澤輝氣來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州際小鎮做什麼?看你的樣子,肯定不會是為了爵士慕名而來。」花澤輝氣感到有些尷尬地彎了彎嘴角,告訴他:「我就是好奇,來湊個熱鬧。本來是為了奧運的特訓來到聖保羅。」面對花澤輝氣給出的解釋,約瑟夫的反應則是不客氣地笑了聲:「嘿,難道日本沒有滑冰場能用嗎?」
這句話本該只是句不輕不重的調侃,畢竟約瑟夫根本不可能清楚花澤輝氣現在面臨的狀況,但卻仍舊讓他聽得有幾分不是滋味。「當然有。」花澤輝氣壓低了嗓音說,「我只不過是應鈴木的邀請而來。」
他的後半段話被淹沒在毫無預警便瀰漫開來的琴聲裡,如同一場救火的及時雨。大約在約瑟夫準備返回舞台時,觀眾席中便有人賞了那個名叫島崎的鋼琴手五塊美金點了他一首歌。「拉格泰姆!(2)」那老派的前奏使得羽鳥希忍不住大喊一聲,同時頗為戲劇性地扶住了自己的腦袋,「我從沒想過這個地方還能變得再更過時一些!」隨著他這句感嘆的結束,幾乎所有落坐於觀眾席間的賓客都站起身,兩兩成對地搭著手,在有限的空間內舞動起身體來。他們跳的是某種更具節奏感也更輕快的華爾滋,在島崎的指尖開始在琴鍵上奔騰時,更有人直接不大意地互相撞在一塊,用足以和他音符流竄速度相比擬的快動作旋轉、搖動手臂,為本算不上擁擠的酒吧營造出一種摩肩擦踵的感覺。
起初花澤輝氣只是繼續蜷縮在吧台的角落,用那種時常浮現在他臉上的飽經磨練的笑容,面對整個酒吧既荒唐,但又奇異地使人愉快的景象。洋溢在這家小鎮酒館內的一切粗野與不加掩飾都令他困惑,在某個層面來說,卻也令他的心情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與輕鬆。很快地,有個女孩在她多位朋友們的簇擁下,被推攘到花澤輝氣的跟前。「嗨。」女孩靦腆地說,「你是花澤輝氣……對吧?我、我是你的粉絲。呃,很高興在這裡遇到你……總之,你要加入我們嗎?我是說,一起跳舞?」花澤輝氣眨眨眼,回答女孩的語調極盡溫和:「謝謝妳的邀約,但……我不會跳。」
「噢……這樣啊,好的。那沒關係,抱歉打擾你的時間。」
「真的很不好意思。不過,除了跳舞以外的事我還是很樂意提供協助的。我是指──如果妳有需要的話。」
就在他說完這段話的當下,那名自稱是他女粉絲的女孩忽然被自己的朋友拽回了由他們一整群互相熟識的人佔領的小圈圈,但卻並不是為了阻止女孩繼續與花澤輝氣攀談,而是他們想替她出個餿主意。花澤輝氣可以從浮現在女孩臉上的為難表情,判斷出她的朋友很可能是正在鼓吹她要求他為她做某件踰矩的事。或許他們想要她向他提出在她的胸罩(或者胸部,過去他也的確碰見過)上簽名的請求,花澤輝氣心想。同時他也做足了心理準備,試圖透過觀察女孩的反應做出最合適的應對對策。然而,當女孩再度跨前一步,以聲細如蚊的嗓音向他提出她朋友慫恿的提議內容時,那項要求的謎底簡直出乎花澤輝氣的預料──她告訴他,她希望能看花澤輝氣上台加入那些自由爵士樂手的表演。
毫無疑問地,這項要求令花澤輝氣感到無所適從。或者說,在他聽見這句話溢出女孩唇齒的瞬間,他首先想到的是靈幻新隆為了此事的公關問題而對他扶額皺眉的表情,隨後他才開始在心裡默默地琢磨起拒絕女孩的說詞。這些紛亂雜沓的思緒促使他不可避免地忽視了周遭,並且慢了整整一拍,才意識到那首被羽鳥希稱作是「拉格泰姆」的鋼琴曲,似乎從某個特別的瞬間開始便陷入一場龐大的沉默,如同跌入兔子洞的愛麗絲,轉眼消失無蹤且戛然而止。隨後,一名絕對足以被形容為是虎背熊腰且四肢修長的亞裔男人踏著閒散的步伐走向吧台,渾身散發出一股與生俱來的慵懶,被他夾在脅下的白手杖末端因他獨樹一格的站立姿勢而打上了花澤輝氣的腳踝。「抱歉。」亞洲人說,接著花澤輝氣抬起頭,台夫特藍的眼光恰好落在他緊閉的眼瞼上。
「不要緊。」花澤輝氣滿臉古怪地回答,同時他也跨開一步,往那仍舊以緊張期待的眼神注視著他的女孩所在的方向挨去。這個亞洲男人,不知為何給花澤輝氣一種相當不合時宜的觀感,並非是他的五官表現出了有別於這個歡暢空間的憂愁,而是他根本像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要是此時此刻,有人告訴花澤輝氣:這個人實際上是從某張張貼在酒吧牆上的泛黃老照片中走出來的。花澤輝氣肯定不疑有他。這時約瑟夫忽然把懸浮著一座淒美冰山的威士忌杯推向那新造訪吧台的亞洲人,口氣惡狠狠地說:「拿去,你的酒。」這話勉強算得上是低調地為花澤輝氣揭露了一項事實──那便是眼前這位亞裔男性,正是不久前才在與約瑟夫的音樂決鬥中大放異彩,並擔任酒吧鋼琴手的島崎,『爪』中唯一的自由爵士樂手。
「謝謝。」然後島崎撇過頭,朝向約瑟夫聲音的來源望去,堪稱輕描淡寫地彎起嘴角,「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讓你這麼破費。」
約瑟夫陰惻惻地哈了一聲:「別太囂張,等等就讓你彈琴彈到手指抽筋。」
「你每次都這麼說。」緊接著,羽鳥希的腦袋毫無預警地自花澤輝氣的手臂下探出,半點都不打算留面子地嘲弄了約瑟夫一句:「但沒有一次成功過。」羽鳥希又一次的抬舉使得花澤輝氣抬起下巴,幾乎是下意識地看了島崎一眼,卻發覺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除了微笑。
花澤輝氣的視線促使原先只是負手佇立於一旁嘲笑約瑟夫的羽鳥希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隨後一把扯過島崎的手肘,強迫島崎半轉向花澤,杯裡的威士忌差點因此潑灑到酒吧的地上。他興致勃勃地說:「差點忘了,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島崎亮,我們酒吧的鋼琴手,唯一的駐吧樂師。島崎,在你面前的是花澤輝氣。」
那之後,島崎亮抬起手,動作行雲流水地甩開了羽鳥希勾搭在他肘彎的五指,並有如畫出一個完美圓弧一般地整了整自己的西裝馬甲。花澤輝氣發現,當他意識到這個流暢的、彷彿無數個細小齒輪同時運作而產生的奇蹟以後,他的目光便很難再從島崎亮身上的這件銀紋羊毛馬甲上離開。他簡直是全天下最適合穿馬甲的人,花澤輝氣心想。儘管酒吧內半金半黑的燈光,將他蒼白的臉孔照耀得有如鬼魅。「幸會,花澤先生。」島崎亮說,並且向花澤輝氣禮貌性地遞出手,態度噙著一股恰如其分的疏離和冷淡。「噢,你好。」花澤輝氣回答,和島崎不同,他說的是日語(因為羽鳥希和島崎亮搭話的時候,用的語言也是日語)。
而這個小插曲也令羽鳥希敏銳地察覺了一些什麼,從而略嫌誇張地怪叫起來:「欸,不對、不對、不對。不是吧,你剛剛沒聽清楚我說什麼嗎?我說他是花澤輝氣──那個花澤輝氣。」島崎亮撇過頭,臉色在轉向羽鳥希的瞬間浮現出恰到好處的疑惑神態,幾乎讓人以為他是真心不解羽鳥希這句堪稱明示的暗示的含意。「我剛發音說錯了嗎?」島崎亮接著用日語問道。雖然他面朝羽鳥,可花澤輝氣卻莫名覺得他發話的對象是自己。於是他迅速地回答:「沒有。你的發音很標準。」這話使得羽鳥希決定放棄解釋。
「你這幾年真的是白住了你知道嗎。」然後羽鳥希對著島崎亮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回去工作、回去工作!去發揮你唯一的長處吧。跟你聊天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隨後島崎亮便順應羽鳥希的要求,從善如流地帶著約瑟夫請的威士忌加冰滾了。花澤輝氣也事直到這時才想起自己還未答覆那位仍舊守在一旁的女粉絲的請求,因而轉向她說:「呃,我很抱歉,剛才耽擱了一點時間。總之,雖然我不太清楚我可以怎麼加入表演,不過……我想這就是這個地方,或者說是爵士的宗旨?要是最後的結果慘不忍睹的話,希望妳能答應我不要上傳到任何公開的社交平台上。」請託得到偶像本人應允的女孩使勁地點點頭,舉起三根手指來向花澤輝氣再三保證,如果他真的在舞台上出了洋相,那麼今晚的事就會成為他們之間的祕密(當然,花澤輝氣並不真的認為這項保證有任何實質意義上的作用,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打趣的玩笑話)。獲得女孩承諾後,花澤輝氣緊隨著島崎亮的腳步上了台,依照先前點播拉格泰姆的那位酒客所給的價碼,掏出了五塊美金,用被島崎擱在鋼琴頂蓋上的威士忌杯壓住紙鈔的邊角。他偏過頭問他:「《玫瑰人生》(3)可以彈嗎?」島崎亮挑挑眉,回答:「當然。」很快地,熟悉的旋律自鋼琴頂蓋間的細縫湧向台下的觀眾席,讓先前才經歷過一場歡快舞動的人群逐漸靜默下來。花澤輝氣從羽鳥希的手中接過麥克風,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兩手按上三角鋼琴圓潤的尾端,兩腳一蹬,跳上去,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坐在山毛櫸木造的頂蓋上。
並未關閉電源的麥克風因他這胡來的舉動而發出了一連串令人躁動不安的雜音,搭配著柔軟纏綿的鋼琴聲,讓人產生了一種彷彿置身於演唱會現場的混亂錯覺。花澤輝氣抬起頭,任憑聚光但肆無忌憚地輕吻他的側臉,猶如蔚藍海岸一般的雙眼無畏地直視著台下的人群,說:「為了防止之後可能會有的臆測討論,我想我得先自我介紹。晚安,斯蒂爾沃特。我是花澤輝氣。嗯……那個花澤輝氣。今晚應了某位可愛小姐的邀約,要在這裡打擾各位兩分鐘……」他話說到這裡時,已經有人頗為配合地開始尖叫歡呼,使得他不得不停下來向那些鼓勵歡迎他的人道謝,「總之,希望你們喜歡。」他快速地結束了開場白,轉頭望向落坐於他身後的島崎亮。對方就像是能察覺他的視線一般地重複了一次那令所有人都感到耳熟能詳的前奏,下一秒,一名小號手站上舞台,為這場表演增添上一種別樣的風味。花澤輝氣向他投去感謝的一眼,而小號手也優雅地脫下自己的絨線帽,對著花澤輝氣行了一個紳士禮。
然後他久違地在眾人面前開口唱歌:「Des yeux qui font baisser les miens.
他以眼神輕吻我
Un rire qui se perd sur sa bouche.
一抹笑意掠過他的唇角
Voilà le portrait sans retouche.
那便是他毫不掩飾的模樣
De l'homme auquel j'appartiens.
這個我所屬於的男人」
台下,約瑟夫擠過包圍在舞台附近的明尼蘇達人,對著羽鳥希擠擠眉,說:「我以為他會選擇唱日文。」羽鳥希聳了聳肩,一雙眼睛緊盯著舞台以外,正在錄影並編寫著一會兒要在Instagram上的使用的配文的年輕人,他們多半不了解音樂,或是爵士,或是任何有關於表演的什麼東西。他們來此只是單純為了顯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他們也透過花澤輝氣的出現證實了這一點。認知到這個現象使羽鳥希感到倍受冒犯,因而在回答約瑟夫的話時,顯得相當心不在焉:「噢,他是一半的法國人。會法文很正常。」約瑟夫略顯驚訝地抬了下眉,表示:「這樣。我本來以為他的髮色是染的。話說回來,難道你是他的粉絲嗎?」
羽鳥希哈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大致傳遞出了某種簡單明瞭的訊息──那就是他認為約瑟夫和島崎亮根本半斤八兩。「看看只有誰才在認真經營這小破酒吧。」他誇張地搖晃著腦袋,語氣裡盡顯責怪。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兩人怎麼能居住在明尼蘇達這麼長時間,卻始終對花式滑冰這項堪稱明尼蘇達州的全民運動一知半解。「又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有擔任八卦電台的志向。」接著約瑟夫毫不客氣地回嘴道,同時他也一腳跨上了舞台,拾起那原先被他擱置在椅邊的大提琴和琴弓,回到合奏樂團的行列。
然而花澤輝氣出人意表的演出還在繼續。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當他將我輕擁入懷
Qu’il me parle tout bas.
對我低聲絮語
Je vois la vie en rose.
一段玫瑰色的人生,在我的眼前浮現
Il me dit des mots d'amour.
他對我情話綿綿
Des mots de tous les jours.
好像永遠都說不完
Et ça me fait quelque chose.
對我而言,這意義非凡
Il est entré dans mon cœur.
甜膩的情感緩緩淌進我的心扉
Une part de bonheur.
一股幸福的暖流
Dont je connais la cause.
我清楚它來自何方
C'est lui pour moi. Moi pour lui dans la vie.
在漫漫人生中,那就是他之於我,也是我之於他
Il me l'a dit l'a juré pour la vie.
他向我以生命起誓」
花澤輝氣一面緊握著手裡的麥克風,一面站起身,沿著山葉三角鋼琴的邊沿走了一圈,伸手拍過所有友善地向他探出自己手臂的人們的掌心。隨後,他忽然蹲下身,接過一朵從人群中傳來的玫瑰,湊到自己的鼻前微笑著親吻了一下那翻捲的花瓣。他隨意地坐回到頂蓋上,拉下短絨靴的拉鍊,並抬腳將那靴子蹬開,連同毛襪也一併被他甩落到地上。他表情促狹地問:「有誰想要給我法式小費(4)嗎?」說完,他打趣地動了動自己的腳趾,讓許多人都忍不住莞爾。他的歌聲遠比那些關注花式滑冰但並不關注他個人的運動競技粉絲想像得好聽,是一種既低沉又優雅,宛如默默滑過所有人腳邊的夜色的聲線。當然,花澤輝氣短暫地想過這或許與他平日裡特意打造出來的形象不符,但又有誰在乎呢。他只是要一天可以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時光,而原來的他總是喜歡出人預料的。
每當我一想到這些
Alors je sens en moi.
我便感覺到我的體內
Mon cœur qui ba.
有股心跳加速的感覺」
他接著褪下另一支靴子,赤腳踩上不停震動的鋼琴,趁著短暫的間奏期間向後平舉起自己的腿,為所有人表演了一次他最擅長的燕式旋轉。這一次,四起的歡呼聲甚至完全掩過了小號、低音提琴以及鋼琴合奏的音樂。儘管由於鋼琴質地和他皮膚都不構平滑的關係,他頂多只能轉上個兩圈,就必須放下他的腿,但也足夠讓一酒吧的花滑迷感到興奮不已了。花澤輝氣紅著臉,抬起右手來按到自己的左胸前,對著面前的酒吧賓客躬身,並接續著唱:「Des nuits d'amour à plus finir.
愛戀的夜晚永不停歇
Un grand bonheur qui prend sa place.
滿溢而出的幸福驅走了長夜
Des ennuis des chagrins s’effacent.
痛苦和悲傷則被盡數抹除
Heureux heureux à en mourir.
我知道這份情感將會伴我至死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當他將我輕擁入懷
Qu’il me parle tout bas.
對我低聲絮語
Je vois la vie en rose.
一段玫瑰色的人生,在我的眼前浮現
Il me dit des mots d'amour.
他對我情話綿綿
Des mots de tous les jours.
好像永遠都說不完
Il est entré dans mon cœur.
甜膩的情感緩緩淌進我的心扉
Une part de bonheur.
一股幸福的暖流
Dont je connais la cause.
我清楚它來自何方
C'est lui pour moi. Moi pour lui dans la vie.
在漫漫人生中,那就是他之於我,也是我之於他
Il me l'a dit l'a juré pour la vie.
他向我以生命起誓
Et dès que je l'aperçois.
每當我一想到這些
Alors je sens en moi.
我便感覺到我的體內
Mon cœur qui ba.
有股心跳加速的感覺」
當歌曲終於進入尾聲,而花澤輝氣也放下麥克風時,本循規蹈矩地彈奏著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版本的《玫瑰人生》樂譜的島崎亮毫無預警地變奏,為這段將盡的香頌(5)增添上一點獨到的韻味。花澤輝氣頗感意外地轉過頭,即便他對音樂不甚熟悉,卻也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這段旋律本就不屬於這首歌曲。它甚至不是特別的「法國」。但無可否認的是,這段旋律有著自己獨特的、令人欲罷不能的魔力,如同希臘神話裡提及的亞特蘭提斯,在萬物起源的古老大海之下,沉睡著無人知曉的崇高文明。花澤輝氣無聲地笑了一下,接著他再度踮起腳尖,拱起背,將腦袋朝後仰起,於眾人驚嘆的眼光下完成了一次以各種弓身旋轉姿勢組成的聯合旋轉。
他在琴音徹底停歇的瞬間將自己的自由腿向上高舉,讓用以支撐他全身重量的那條腿與其呈現出近乎筆直的一線,使得他整個人像是一座會自主轉動的燭台,燭火則在他的腦勺之後發光。之後,花澤輝氣放下腳,走向鋼琴另一端坐落著演奏者的方向,毫不客氣地把光裸的腳掌踩在島崎亮的椅凳上。「抱歉虐待了你的鋼琴。」他說,口吻裡有點回擊的意味。「沒關係,我正想著我的老闆能不能為此而換一架施坦威。」島崎亮語調輕鬆地回答。這時花澤輝氣已然略過了他,一雙具有細緻骨相的雙腳重新回到酒吧的地上,尋找先前被他落下的那雙短靴。這個情景使得約瑟夫忍不住幸災樂禍地表示:「他不可能找到他的鞋的。噢,當然襪子也找不到。我看今天酒吧裡,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不是他的粉絲,就是深知他的名氣可以怎麼樣利用的傢伙。」
「他的鞋?」
島崎亮不解地問了聲。這一回,解答他疑惑的人是剛登上舞台查看三角鋼琴狀況的羽鳥希:「他剛把鞋脫了才踩在鋼琴上的。你應該也能從頂蓋發出的聲音大略猜想出他在做什麼吧?」
他沒有回答羽鳥希的問題,反倒只是沉吟一聲,在幾秒過後從鋼琴後站起身,抓著手杖替自己開了一條直通吧台的路。此時花澤輝氣已經回到了他原來的座位,剛剛才送走了兩個想得到他的握手和簽名的粉絲。他一看見島崎亮便招呼酒保替島崎倒酒。
酒保再度惡狠狠地說:「你未成年。」而花澤輝氣也理直氣壯地反擊一句:「反正也不是我要喝的,他成年了不就行了?」說完,花澤輝氣將他所剩下的殘餘幾塊美金全推給了酒保。島崎亮對著酒保說:「峯岸,沒關係。」名叫「峯岸」的紫髮酒保這才繼續臭著一張臉,轉身從酒櫃上拿下島崎亮慣喝的泥煤威士忌。
「那麼,花澤先生。您找到您的靴子了嗎?」
趁著酒保回頭做起自己的工作的片刻,島崎亮隨口關心了一下不久前才聽說的關於花澤輝氣那褪下以後便直接不翼而飛的短靴的狀況,想當然爾是找不回來。花澤輝氣撇了撇嘴,他也不可能對每個前來酒吧的酒客進行盤查。於是他直截了當地說:「不見了。」然後加冰的威士忌上了桌,島崎亮也對他表示了自己的遺憾。
「您等等打算怎麼回去呢?」島崎亮接著又問,同時他也開始留意峯岸的腳步聲,在峯岸被另一名前來吧台點單的酒客喊走的瞬間,將半滿的加冰威士忌推到花澤輝氣的面前,然後擺出了一個象徵著「請」的手勢。「噢,我會請我的經紀人過來接我,我想。」花澤輝氣躊躇地看著他,而島崎亮則是似有所感地豎起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他這是一個屬於他們兩人的祕密──貨真價實的那種。半秒過後,花澤輝氣將手握上那雕刻著岩石般紋路的威士忌杯,湊到鼻前迅速地呼吸一口又嚐了一口,刺鼻的氣味沿著鼻腔和舌尖,轉眼間侵襲了他的味蕾。那濃厚的蒸餾過的酒精氣味薰得他眼冒金星,甚至令他感覺只要再差一分的意志力,他就可能會把那些流動的琥珀盡數吐在酒吧的吧台上。「我的天……這味道也太……」花澤輝氣捂著嘴說,晶亮得嚇人的眼神大抵透露出了兩個訊息:他覺得會喜歡這種飲料的人有病,還有,他覺得島崎亮也有病。
「您好像喝得很急。這麼做代謝系統容易來不及分解酒精,也就是說,會很容易醉。」
這時島崎亮還在一旁輕描淡寫地說些風涼話,並且重新收回自己的酒杯,面不改色地以嘴唇倚靠著杯口啜了一口。幾乎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當下,花澤輝氣感覺到有一股熱潮,如同慢慢揮發的香氛瓶,從他的胃袋底部逐漸攀升到他的臉頰。屬於酒精的酡紅佔據了他柔緩如山坡的顴骨,讓他耳根發熱,連帶著思緒也變得遲緩。直到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想起自己似乎應該撥通電話給靈幻新隆。於是他翻出手機,找到通訊錄內被刻意安排在第一位的靈幻新隆的姓名,接著撥打過去。「嘟──嘟──」通話轉入了語音信箱,花澤輝氣猜測靈幻新隆大約是正在和公司的人進行匯報,所以才沒注意到他的來電。
他訕訕地掐斷了通訊,然後是島崎亮關切地問了句:「您的經紀人沒接電話嗎?」花澤輝氣沉吟一聲,算是回答了島崎的問題。身後,少了唯一一位駐場鋼琴手的舞台上,很快又有一批全新的樂團組成。他們帶來的是略帶搖滾風味的藍調音樂,幾乎是立馬抓住了花澤輝氣的耳朵。然而,這批新成立的樂團不只默契不佳,就連樂手們的演奏技巧也是參差不齊,遠沒有島崎在台上鎮場時那樣和諧悅耳。「你應該上台去。」花澤輝氣說,「你懂的,就是……救救這首歌。」他的話使得島崎亮沒忍住笑出了聲,從而略顯無奈地解釋道:「他們來此表演並不是為了證明他們自己有多優秀或是討人喜歡,他們只是單純地樂在其中。」
「噢,原來如此。」
「聽起來,您似乎不太能認同這種作法。」
「有一點。不過我認同你說的樂在其中的那部分,對某項事物抱有熱情比什麼都重要。」
花澤輝氣站起身,決定走到酒吧外讓自己透口氣。但當他雙腳觸碰到冰涼的地面,他又一次想起了他失蹤的鞋。這意味著,他沒辦法真正地踏到鋪滿皚皚白雪的室外,而只能在門口,被迫和另一個臉色惡劣程度和峯岸有得比的圍事面面相覷。花澤輝氣在心裡權衡了一會,最終決定重新坐回位置上。「說起來,你為什麼一直對我說英語?」花澤輝氣百無聊賴地開啟一個話題,「我是說,很顯然你還記得你的母語怎麼說。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日本人。」島崎亮揚了揚眉,像是沒預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他轉了轉被他虛握在指掌間的酒杯,抬起頭,面向花澤輝氣表示:「噢……抱歉。因為某些顯而易見的原因,在碰到日本人的時候,我經常無法辨別他們的年齡身分,以致於我也不太知道怎麼說敬語比較好。」他緊接著頓了頓,過了大約半分鐘的時間,才終於改用日語開口:「所以我想請問您……現在開始說日語應該沒問題,對吧,花澤(6)?」
「好吧,你的敬語確實有點多。」聽完了島崎亮的提問,花澤輝氣忍不住調笑他一句,「不過,如果你真覺得不習慣的話,說英語也很好。我猜你大概已經在美國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總之,這兩種語言對我來說都沒什麼困難的。要是你想,甚至說法語我都奉陪。」對此,島崎亮彎了彎嘴角,表示自己並不會說法語,「但我很樂意學。」他語調略顯戲謔地說,同時這句話又讓花澤輝氣感覺到這似乎只是一句禮貌性的推託。
他們彼此都因為島崎亮不久前表彰自己願意學習法語的那句俏皮話而陷入一場短促的沉默,這尷尬的靜默一直維持到峯岸再度走回到這個隅落,自動自發地替島崎亮重新加滿半杯的威士忌,並順手給了花澤輝氣一杯檸檬水(花澤輝氣敢拿鈴木將引以為傲的那頭反重力紅髮發誓,峯岸在靠過來打量他臉上紅暈的瞬間,絕對是瞪了他一眼)時,才因島崎亮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被打破。「您為什麼會來到明尼蘇達?」他問,「是為了開演唱會嗎?」而花澤輝氣也毫不客氣地笑出聲:「要是你說這話是為了逗我,我肯定會翻白眼。」接著,島崎亮向花澤輝氣坦承自己確實完全沒聽過他的大名,並希望花澤不會因此而感到受冒犯。花澤輝氣倒是一點也不介意島崎亮不認識他的這件事,只說:「我是個運動員。來到明尼蘇達是為了明年二月要在北京舉辦的奧運,我現在正在特訓。」
「或者我該說,至少我認為我是個運動員吧。」
「至少?」
「我不知道美國這裡都是怎麼看待花滑選手的。」花澤輝氣略有些諷刺地笑了笑,「不過在日本,有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並不像個運動選手,比較像……某種偶像明星什麼的。」
島崎亮理解地點點頭,說:「有時候這的確很難區分。」
然後花澤輝氣轉過臉,視線落在島崎亮那張始終不露出雙眼的面孔上,毫無預警地問道:「我可以問你另一個問題嗎?」島崎亮將雙手壓在膝蓋上,表示:「請便。」在得到島崎亮本人的許可後,花澤輝氣單刀直入地扔出一句:「為什麼你一直閉著眼睛?」面對這個問題,島崎亮的回應只是晃了晃被他擱置在一旁的白手杖,然而花澤輝氣卻對這個答案感到相當不滿意,「我之前也見過和你擁有相同困難的人,但他們多數會選擇戴墨鏡,或者乾脆張著眼。」顯然花澤輝氣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好應付,島崎亮毫不在意地彎了彎眼角,在眼梢後拉出了幾道皺褶,說:「在我出生的時候,罹患了一種特殊的疾病。這種疾病會讓我的雙眼看上去十分可怕……幸運的是,難以睜開兩眼也算是我這病症的一環,希望這麼說有解答到您的疑惑。」
就在島崎亮這段話尾音落入空氣的剎那間,羽鳥希適時地出現,並且挺身插入到兩人吧台座位間的空隙。「我說,你也休息夠了吧,島崎?我可不是請你來和花澤輝氣聊天的。」他挑著眉,口氣裡催趕人上工的意味明顯,令島崎亮也不得不擺出戀戀不捨的表情,放下酒杯,整整衣領,從座位上起身。他偏過身去對花澤輝氣說:「那麼,祝福您盡快聯絡上您的經紀人,以及平安夜快樂,花澤輝氣先生。」他頭一次喊了花澤輝氣的全名,而不僅僅是他的姓氏,總讓花澤輝氣感到相當彆扭。於是他佯裝著針對在場的兩位酒吧人員說:「這真的很詭異,當一個人成名以後,不管走到哪,都會被連名帶姓地稱呼。」羽鳥希揚揚眉:「你不想被這麼喊嗎?不過,確實有些張揚。」花澤輝氣說:「我的朋友都習慣喊我輝。」然而這時島崎亮卻已經走遠,只差一步就能抵達那小小的一方舞台。
「有件事我想麻煩你。」在島崎亮回到工作崗位以後,羽鳥希說:「我替你拍了些照片,在你登台演唱的時候。當然,我現在想徵詢你的意見──我可以把這些照片洗出來嗎?洗出來後,我能貼在酒吧裡,最好能附上一張你的簽名嗎?要是你認為這樣不妥,我會馬上刪除這些照片的檔案。你怎麼說?」花澤輝氣無精打采地答應了羽鳥希的請求──有何不可呢?他敢說,在今天晚上為他那獻醜一般的歌唱表演錄影珍藏的人絕對不在少數,而依照羽鳥希的個性,甚至可能要求這些上傳了影片到Instagram的人全部打卡,完整地標記出他們的所在位置,也就是這家酒吧。花澤輝氣不介意免費替酒吧宣傳,尤其是在他同樣別有目的的情況之下。他向羽鳥希提出了「等羽鳥希洗完照片後,他會再來光顧酒吧替他簽名」的意見,這建議理所當然地被羽鳥照單全收。
「噢,我真是太感謝你了,輝。你真是我的苦海明燈。」羽鳥希態度熟稔地表示,「要是你有時間,隨時過來玩。」花澤輝氣裝腔作勢地笑了笑,隨後他又撥打了一通電話,給在聖保羅飯店的靈幻新隆。這一次,通話依舊被轉入了語音信箱,花澤輝氣已經開始有些憂心起靈幻新隆的安危了。
他就這麼在酒吧待到了凌晨三點。期間,他經紀人的電話都完全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凌晨三點時的酒吧空蕩蕩的,只剩下兩三名醉酒而攤躺在沙發椅上的酒客,被門口那位面色不善的彪形大漢以及峯岸合力抬出去,扔到雪地中強迫清醒。島崎亮彈著最後一支鋼琴曲,也就是他曾經擅自編入到花澤輝氣的《玫瑰人生》結尾的那首歌。當這宛如東昇晨曦在湖面上倒映出的粼粼波光和濁濁塵埃的旋律再度湧入花澤輝氣的耳際時,花澤輝氣發現,它竟然變得有些像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他的意思是,毫無疑問地,他已經聽了整晚的爵士樂;但卻只有這段旋律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就像音樂劇中的母題,一部電影的主題曲,在每個巧妙的轉音間,讓他感覺到他既身在其中,又獨善在外。於是他抬腳走向島崎,將手扶在鋼琴頂蓋的邊緣上,然後問:「這到底是什麼?」島崎亮抬起頭,手上的動作卻仍在持續。他回答:「爵士。」過了幾秒,他進一步解釋道:「是即興創作。」
自由爵士的精神之一就是即興創作。這點在不久前,花澤輝氣依然被困守在酒吧內時,就運用Google查詢過了,也算是有點基礎概念。他自然地接著問道:「你寫的嗎?」對此,島崎亮則表示:「我通常不會說是我『寫』的,不過,您也可以這麼形容。」隨後,花澤輝氣坐到椅凳上,就在島崎亮的身側。他盯著島崎在琴鍵上翩然飛舞的雙手,忽然間,他覺得彈琴的動作看上去其實和冰舞有點相像。「我很喜歡這首歌。」他說,這時島崎亮用一個和弦替他直至目前為止的演奏收了尾,使得花澤輝氣無可避免地從心底湧生出一股意猶未盡的感覺。「這樣嗎?」島崎亮無意義地說了句。而花澤輝氣只是看著他,問:「它有名字嗎?」島崎亮點點頭,告訴他:這首歌的名字叫做「藝術之死」。
「藝術之死?」花澤輝氣不確定地問了一次,「可是在我聽來,我認為這首歌給人一種重生的感覺。」
他的話促使島崎必不可免地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回答出一句:「花澤,你真的很特別。」
花澤輝氣挑了挑眉,「這是什麼新型的玩笑嗎?」島崎亮一面闔上琴蓋,一面朗笑一聲,說:「不是。但您還聯絡不上您的經紀人嗎?」這時花澤輝氣點了點頭,半秒後才想起島崎亮看不見他這象徵回應的動作,急忙說了一句:「嗯。」接著,島崎亮在花澤輝氣簡短的一聲應和下起身,垂下腦袋來對著他彎起嘴角,同時他也裝模作樣地遞出了手臂,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刻意為之的紳士作派,但又認真得讓花澤輝氣覺得好笑:「今天天氣實在太冷了。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我就住在樓上。您願意今晚留下來嗎?」於是花澤輝氣哈了一聲,並配合地將手搭上島崎亮遞過來的臂膀,在站起身的須臾間隨口問道:「你是想刻意說得不像你想睡我,還是事實正好相反?」
「我通常不會說是我想『睡』您,但您也可以這麼形容。」
這話終於讓花澤輝氣忍不住大笑出聲。
「晚安,陌生人先生。」
他抽開手來,緊盯著島崎亮的眉眼說。直到峯岸再度回到店內,將地下一樓酒吧的燈火盡數關上,花澤輝氣才主動走往通向一樓的階梯。而島崎亮落後了他幾步跟上他,在由一樓轉向二樓個人住宅的轉角處,花澤輝氣扯過他的衣領,悄無聲息地與他的臉頰貼到一起。
然後他轉開緊靠在他身後的大門,和眼前這名初次見面的鋼琴手雙雙跌入另一個冷藍的世界。
- 羅斯洛利安:(原文:Lothlórien)是托爾金所著的文學作品《魔戒》中提及之地名,意味著「盛開花朵的夢土」,大陸上居住著諾多族、辛妲族和南多精靈。據傳羅斯洛利安像夢境一樣美,像創世紀的黎明一樣純淨,像時間一樣古老。在這裡,秋天的瑁瓏(精靈語:Mallorn)樹葉永不凋零,而是會化為黃金。
- 拉格泰姆:(英語:Ragtime)也稱為抹布時間(rag-time),是一種原始的音樂風格,1897年至1918年間十分普及。其主要特點是切分音,「衣衫襤褸」的節奏。它最初是作為舞蹈音樂,在聖路易斯和紐奧良內美國黑人社區的紅燈區十分流行。
- 《玫瑰人生》:(法語:La vie en rose)是法國著名女歌手艾迪特·皮雅芙(Édith Piaf)的代表作,也是一首世界名曲。《玫瑰人生》的歌詞由皮雅芙親自填寫,旋律則由路易·古格利米創作。1946年,皮雅芙首次演唱《玫瑰人生》。一開始,大家都不以為這首歌會那麼的成功,但是很快,《玫瑰人生》就風靡整個法國。這首歌也將皮雅芙推向法國香頌天后的地位。不久,《玫瑰人生》的英文版也被創作,馬克·大衛在原來旋律的基礎上填上英文歌詞。經由美國著名爵士樂歌手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演繹之後,《玫瑰人生》成為世界名曲。
- 法式小費:意指將精液射在腳趾上。
- 香頌:(法語:chanson)意為歌曲,源自於拉丁文cantio,源於中世紀的法國,是法國世俗歌曲的泛稱,專業的香頌歌手稱為香尚特爾chanteur(男)或尚特斯chanteuse(女)。
- 此處使用的稱呼語是「花沢くん」,是日文習慣中對男性同輩及晚輩使用的敬稱。
後記
配圖由隨緣狙太太繪製
有機會再補完這個故事了我最近文力好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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