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ENTION:給路易勞斯的不香人魚文。內含現代AU、大正浪漫風,及賞金獵人島X人魚輝的劇情,保留原作超能力設定,會有小島出沒。全文2w8+,文長,有R情節。
SUMMARY:島崎亮隨後注意到在場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心思全不在舞台上表演的歌手所唱的那首歌上;倒不是因為歌唱得不好,而是因為太好了,以致於歌曲本身就和從音響裡播出來的一樣不真實,讓人不自覺沉浸在那股奔放的活力,以及觥籌交錯的流動盛宴當中,沉浸在他們自己交頭接耳的話語裡……彷彿只要身在這個空間,任何人所說的一句話都會變得擲地有聲,化作該被寫入史冊的金玉良言。
一頭雪亮的白鴿,在幾經振翅盤旋後,降落在一名正坐在木製公園長椅的青年人以髮油梳起的頭上。
位於東京的井之頭恩賜公園(1),以與宮崎駿的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比鄰著稱。公園裡楓木和櫻木林立,在春天時,每條步道會被粉白花瓣所織成的地毯覆蓋,櫻花隨著凜冽的春風飄落,帶來一陣宜人的花香以及櫻吹雪般的浪漫;夏季的井之頭公園是觀賞煙火大會的絕佳地點,在溫暖有風的仲夏夜裡,人們會聚集在公園中心,從一望無際的井之頭池欣賞各式煙花在夜空中綻放,與蘆葦旁飛舞的螢火相互映照的瑰麗景致;到了秋日,是火紅色的楓葉取代盛夏的常青,一片片血紅色的手掌拍在訪客的眼膜上,向每一位來賓昭示殘忍的冬天即將來臨。
而等到變幻莫測的一年終於走到了盡頭,這座公園便忽然變得乏善可陳起來,有別於先前五光十色的預告,井之頭的冬日時光是蒼白的、是平淡的,是沒沒無聞也是萬籟俱寂的。沿著緩緩流往公園中心池水的河道向前邁進,一路上,每一張被人占據的公園長椅上,它們暫時的主人或是衣衫襤褸,或是佝僂著背,或是翻看著報紙,或是朝面前鐵灰色的河水及影影綽綽的枯木樹林吐出一口白煙,專心致志地看著煙霧逐漸從眼前消散,彷彿在那陣匆忙的白霧之後,除了晦澀死寂的景物外還上演著他們自己才能看見的大事。
積雪消融所帶來的洗淨泥土的清新氣味依然縈繞在羽鳥希的鼻尖。他是直到走過了一棵型態枯槁的櫻樹,才總算捨得停下腳步,抬起頭,將兩手伸向自己的臉頰,把架在他鼻樑上的鏡架取下,正對著位於東側緩慢往上爬的冬陽,用垂在胸前的圍巾開始擦拭起附著在鏡片上的雲霧。不久前才為自己找到一處良好的歇腳地的白鴿,此刻正歪著頭,用牠充滿野性的靈動的麥穀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羽鳥希清理自己眼鏡的動作。
緊接著,羽鳥希將鏡架重新放回到他的鼻上,對著那伏在長椅上,頭頂、腹部以及手腳都堆滿鴿鳥的人開口,語氣輕浮地說:「我看你要是再繼續裝睡,那群鴿子就會把你當成牠們的巢,在你身上下蛋啦。」
聽見這句話,原先伏在公園長椅上的人便抖了抖肩膀,只是一下,震動細微地彷彿只是風吹動了他鐵灰色大衣上的纖毛,但他卻並沒有起身,也沒有轉頭。這反應給人的感覺像是他知道羽鳥希正在和他搭話,但是並不在乎──他接著回答羽鳥希,說:「你怎麼知道我醒著。」口吻是不顯意外的,暴露到寒風裡的聲音就和他本人的一舉一動一樣輕,在這座充滿了鳥鳴和人們低聲交談的竊竊私語的公園裡,甚至引起不了任何人的注意。
羽鳥希把手抄進羽絨大衣的口袋裡,視線避開那還在活動脖頸的白鴿,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看著他如同一片陰影的黑色套頭毛衣,以及他擱在腳邊的長白手杖。「我能坐下嗎?」羽鳥希問。同時他不等對方回話,就已抬過腳來,隨手一揮趕走了幾隻盤踞在木椅上的鴿子。
「一般來說,你不是會選擇左邊的椅子坐,然後假裝不認識我,或者並不是在跟我說話嗎?」
「這次情況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這次的雇主是個夢想家。」
鴿子們的預定鳥巢朗笑一聲,反問羽鳥希一句:「哪次不是呢?」
然後羽鳥希便再也憋不住話,傾身向前靠向他,幾乎把原先窩在他棕黑髮叢間的白鴿嚇得鼓動翅膀飛了起來,不一會兒改為降落在他的肩上。「我是認真的,島崎。」羽鳥希一面彈動舌尖,一面沉下臉,試圖擺出一副義正嚴詞的模樣,淺棕色的眼底倒映著島崎亮銀針繡出來的眼睫,「雖然這件事本身不算駭人聽聞,但絕對足以被稱為是不可思議。或許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我不想錯過任何事,包括你的反應。聽好了,這次的雇主想要活捉一條人魚。」
島崎亮眨了眨眼,使得兩漥深不見底的黑洞,在他帶有歲月皺褶的眼皮間閃動。他年紀不大,還不過四十,卻有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時間在他有如針腳的睫毛底下鐫刻出一對酒囊似的眼袋,它們隆起就像沙漠裡的綠洲,帶有一股絕處逢生的美感。「這個嘛,我想你可以告訴他。我是個賞金獵人,不是什麼童話故事作者。」他在說話的同時也正了正坐姿,把那些當他是一座屹立在路邊的沉穩街燈的鴿鳥趕跑,留下根根雪花一樣的羽毛,落到他又長又直的大腿上。
「你以為我沒說過嗎?」羽鳥希接著翻了他一個白眼,「但是你的雇主表現得很肯定,他甚至掌握了一些證據……一些模糊的、說不定是靠修圖軟體假造出來的照片。他告訴我他已經得到了可靠的情報,指出他想要的人魚就在山形縣的尾花澤市。要是我沒記錯,你曾經在那裡住過一段時間。」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島崎亮漫不經心地長吁出一口氣,對於羽鳥希所轉述的雇主的主張,他的態度似乎有些不明不白。羽鳥希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於是決定告訴他:「我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島崎。在未經查證以前,我不會一口咬定什麼東西存在或者不存在。」
這時島崎亮忽然說了句:「我知道。」來得那麼突然,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沒預料到。羽鳥希看出島崎可能是想試著從他的眼下隱瞞一些什麼,在他居住在山形縣的那段期間,他勢必曾經看到、或者聽到了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聞軼事,足以佐證這回找上他的雇主的主張並非空穴來風。然而,一旦島崎亮不想談及他過往暫住在山形縣的經驗,任何人都無法強迫他開口。羽鳥希深知要想從島崎口中撬出任何一點可用的情報,最好的方式就是循循善誘,便對他說:「在和你的雇主談過之後,我調查了尾花澤市這個地方,發現在銀山那一帶有一個傳說,一座小小的神社,當地人稱之為『人魚塚』。」
說完,他又瞪大眼睛去看島崎亮纖細的眼眉,一對觀察入微的、猶如鼠類般的目光鎖定住經驗豐富的賞金獵人鼻骨以上的面皮。他發現,擺放在那一張瘦削臉上的五官是平淡的,覆蓋住那一身碩大無朋筋骨的皮膚是蒼白的,一股文儒之氣籠罩著他的臉龐輪廓,幾乎使他下壓的眉宇變得溫吞沉鬱。許多人初次見到他,注意到他異乎常人的優雅的行走姿態,領教到他模稜兩可的迂迴的遣詞用句,想必都會以為自己找錯了人;可羽鳥希相信的是一種更為實際的概念,一種看得見也摸得著的信仰──他見識過島崎亮能帶來的奇蹟,所以他敢以自身的名譽向任何買家擔保他的合夥人實力不容置疑。
「根據他們的說法──在江戶時代一度讓銀山聲名大噪的礦脈,正是由人魚的屍骨化成的。人魚死後,如同浪花一般沙白的血流了整整七天七夜,像仍在世時一樣憤怒地沸騰,匯聚成銀山溫泉。據傳在四百年前,每當礦工要進入礦坑,開採銀山出產的白銀的時候,他們的妻子和兒女總會先一步前往人魚塚,祭拜人魚,以求礦工們的平安,並感謝人魚賜予他們財富和健康。我知道,你可能會說:銀山溫泉是一個知名的觀光景點。任何觀光景點都會編撰一些故事欺騙觀光客,好讓他們能更融入這個環境。但銀山之所以能成為家喻戶曉的景點是因為《阿信》(2)和《神隱少女》,而不是一則僅記載於國家圖書館收藏古籍裡的傳說。」
白鴿從島崎亮的肩頭跳到羽鳥希繡了一圈細軟毛皮的羽絨衣連帽上,這一步跳得很大,得依靠拍動翅膀才能讓鴿鳥粉色的鳥爪碰著他大衣的邊緣。羽鳥希微微低下頭,向前傾身讓鴿子能毫無阻礙地將爪子勾到他羽絨衣的帽沿,同時開口提醒島崎自己已經把話說完了:「然後呢,你有什麼看法?」
島崎亮清了清喉嚨,一時間,他彷彿把那些羽鳥希多費的唇舌忘了,只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表示:「你說雇主有提供照片。」對此羽鳥希並不感到氣餒,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回答:「但那些照片的真實性如何,我覺得有待商榷。」
「照片裡的人魚看起來像什麼樣?」
「坦白說,我不確定自己看見了什麼。」
「你的雇主為什麼想要人魚?」
「是你的雇主才對。我只不過是個仲介。」羽鳥希聳了聳肩,隨口糾正了島崎亮的用詞,然後表示:「另外……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要人魚。我從來就不問這個問題。」
「那麼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呢,羽鳥?」島崎亮問,同時兩側嘴角僵硬地向上揚起,在臉頰上塌陷下一對與他空洞無神的眼眶極為相仿的酒窩,「我想,你不能期望我在僅僅只是聽見一個難以置信的夢想,又不知道我的雇主真正的目的的情況下,就對這次的任務充滿熱情,且樂意為此賣命吧?」
他想要知道狩獵人魚到底能給他的雇主什麼好處。畢竟,這與他平常對付的那些只是有刀有槍的通緝犯大相逕庭。他要對付的是一個神,島崎亮說。必要的話,他不想只是作一個一無所知的工具,他也想要分一杯羹──他說的這些話,實際上羽鳥希都能理解,但卻並不相信。不是因為他會讀島崎亮的心,而是因為他覺得像島崎亮這樣的人,不會過於計較在一場任務上的利益得失,反而是沉浸在一種探索的、冒險犯難的樂趣中,悵惘地追尋著曾經從他指縫間溜走的轉瞬即逝的騷動風雲,試圖找回一樣他曾擁有但如今已經失去的東西。
又過了一陣子,羽鳥希說:「你剛剛問過我,那些照片裡的人魚的長相。」島崎亮淡淡地回答一句:「我是問過。」這時羽鳥希頗為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只因他突然發覺,和島崎亮交涉,難度絲毫不比從打算雇用島崎亮的高深莫測的富人口中打聽消息容易多少,「我想……那大概是一隻金色的海豚。上半身看起來像人,有著起伏有致的胸腹和修長的雙手。從他平坦的胸膛看,我猜應該是男性──如果我們能這麼區分奇獸的話。另外,他的背上有一根魚鰭,頭頂上沒有頭髮,倒是有幾撮像是黃色水草一樣的東西覆蓋在應當是耳朵的部位附近。下半身魚尾的部分有兩片胸鰭,尾鰭和魚尾的整體形狀以及看上去的質感都像是鯨豚類。」
然後島崎亮緊了緊眼周的皮膚,用那兩條細線製成的眉,在他前額的中心擠出一座座深邃的山川。他終於鬆口告訴羽鳥希:「在我還住在山形的時候……有一次,我夢見了你說的金色人魚。」
那是在距離現在二十六年前的夏天,銀山上,蓊鬱蒼翠的山林間總是不分晝夜地下著「蟬時雨」。那時我剛因為車禍而失去自己的父母和視力,在周圍親戚都為了我接下來的去向和安排爭論不休的時候,我的祖母,一個在銀山經營小雜貨店的七十歲老嫗,驅著一台過時的雪弗蘭綠色的貨車,從直到現在依然維持著極為傳統的生活模式的偏僻的東北地方,搖搖晃晃地駛向大石田車站,再幾經轉乘,最終來到東京。她在帶領島崎亮回到尾花澤市的路上始終牽著他的手,充滿皺褶的乾澀掌紋因此滲出了一層薄汗。儘管如此,她還是一刻也不曾放開過我的手。直到我們上了漆有島崎雜貨店字樣的貨車,我才總算意識到失明帶給我的改變──以往我對一切掠過我頭靠的車窗的景色一向漠不關心,現在我卻能無比強烈地感覺到陽光被樹葉切碎,灑落在我身上的溫度。我的心裡有一條光斑鋪成的碎石小徑,當車輪緩慢地輾過灰僕僕的柏油路面,我能聽見夾雜在蟬鳴裡的那些葉片清脆碎裂的聲音。
山之音如同潮水,排山倒海地朝我襲來。在以往視力還正常的時候,我能透過閉上眼睛,阻絕一切我不想要的資訊。至於現在,我是個盲人了;神明留給我的盡是些我無法自由選擇接納與否的感官,使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徬徨。銀山裡,匯集了最多人潮的地方便是位於半山腰的溫泉街,我祖母的雜貨店則恰好開在溫泉街的最尾端,在旅遊旺季的時候也接待了不少的觀光客。於是,當我聽見熙來攘往的旅客的喧嘩聲,從貨車後照鏡匆匆溜過,被祖母毫不顧忌地拋向空無一物的車尾時,我首先是反射性地把臉望向了一旁的駕駛座。
「我們要去山頂。」祖母說。同時她將貨車駛出溫泉街,很快地經過了礦坑。那個被當地人稱之為「全不知夏」的地方。
「去山頂做什麼?」
「祭祀。」
「神社不是在瀑布的後面嗎?」
「我們不去神社,亮。我們要去的是人魚塚。」
貨車迅速地掠過淅瀝淅瀝的白銀瀑布,穿過種滿了楓樹及落葉松的白銀公園,一直到罕有人跡的山頂。山頂上,萬籟俱寂,唯有風穿過山間所遺留下來的回音,從不間斷地敲響著我的耳際。我任由祖母拉著,把我帶到另一座充滿山風的洞窟穴口,在那裡向護佑著整座山林的人魚神明獻上了一壺酒。
「這位就是我們島崎家的長孫,將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還請神明大人保佑他。」祖母雙手合十,對著掛有住連繩的幽暗的洞口虔誠地祈禱。她似乎十分相信宿居在此處的神,覺得祂遠比神社裡供奉的更加令她信任。我緊抓著圈套住我手腕的盲杖,忽然間,我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一陣回聲。那聲音清澈響亮,如同被寬大的魚尾拍打而起的水花,使我毫無預警地預見了一波侵蝕我腳踝的海浪,周圍山風淙淙,宛如一陣陣潑上岩壁的潮騷。
「為什麼是人魚?」
坐在貨車裡搖晃著下山時,我隨口問了祖母一句。「這裡是山上。」
祖母兩手緊握著方向盤,她告訴我:山頂上的人魚塚,和礦坑本身是緊緊相連的。「這裡就是神明大人們的海。」祖母說。可是我不理解──儘管現在,我已經再也無法看見盛夏時節的青綠樹冠包覆整座山丘,流經街道的充滿著硫磺氣味的混濁泉水,以及散落在山間各處的古老木板屋,但我依然不覺得銀山有任何一點地方像海。
夜裡,我夢見自己點燃蚊香,在一個靠近紙拉門角落,掀開祖母家的立式鋼琴的琴蓋,對著紙門外山林裡的蟬鳴彈琴。起初,我只是輕點了幾個琴鍵,緊接著一陣山風隨著琴音拍上木櫺,發出好大一聲響,幾乎引走了我的全副注意力。我緊張地循著聲音的來源看去,隨後發現一道金光,自投射在木板外廊的銀白色月光中顯現,像極了在綠蔭水藻間忽隱忽現的錦鯉。我一面觀察著那道光,一面以指尖輕快地在鋼琴的黑白鍵上飛舞。我發現那道光聽得見我的琴聲,在幾個由左至右漸進的連音當中,它快樂地、自在地在我祖母家的庭院外盤旋,並誘使我走出和室,抬腳踏入細緻璀璨的月色當中,彎著腰,從屋簷內向外望。忽然間,整個廣袤無垠的海洋世界,那些水族館裡常見的各色魚類、水母、軟體動物,和各種奇觀,爭先恐後地闖入我的眼底,填滿我空無一物的眼眶。在那裡,牠們緩慢地游過銀山灑滿了星辰的夜空,游過不知何時熄滅的萬家燈火,游過布滿灰塵的屋頂,以及屋頂上裊裊升起的炊煙。然後牠們停了下來,在那一片片極光構成的裙襬之下,以一隻金色的海豚為中心進行洄游。
直到現在我還是會時常想起那幅景象,思考有沒有人,和我一樣在午夜時分睜開眼睛,走到自以為熟悉的世界裡,卻發現世界和自己記憶中的模樣迥然相異。我一向自詡想像力匱乏,因此我知道這一切,這樣的景色,不可能全來自於我腦海的幻想。隔天一早,我花了整個白天的時間走上山頂,用自己的雙手仔細地觸摸、感受人魚塚。那粗糙鋒利的岩壁,摸起來像是某種枯槁的屍體。洞口處充滿了海水的死鹹,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毫不客氣地撞到了死了也許有幾千年的礁石上,恍惚間聽起來像是一支歌。
***
「然後呢?」
「然後什麼?」
羽鳥希擺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人魚啊!那海豚啊!不可能只有這樣吧!」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夢,那麼內容確實只有這些。」
島崎亮的話讓羽鳥希忍不住對他抱以懷疑的眼光,疑心島崎亮其實是因為不信任他而說謊。然而要不了多久,他便開始意會過來──事實並非如此。於是他後知後覺地向島崎亮提出一個問句,說:「什麼,等等……你的意思是,接下來發生的事都是在現實裡,不是你的夢,你確定?」
緊接在這句疑問以後,又一隻毛色灰暗的鴿子停泊到島崎亮的肩頭,朝著羽鳥希的方向聳動被經常造訪公園的市民餵得圓滾肥胖的頸部,陽光下,鳥羽在雪色的映射之中顯得有些泛藍。「告訴我你說的那位雇主為什麼想要人魚,我就告訴你有關人魚的事。」島崎亮穩穩地站起身,期間動作輕盈靈巧,甚至完全沒驚擾到暫歇在他身上的那隻灰色鴿鳥,「別說你不知道。你肯定想得到,只是你不願意說。」
這使羽鳥希感到百口莫辯。
「我只知道,想要雇用你的買家是個人體器官收藏家。」他猶豫地說,「我猜人魚勉強也能算是人類的一種……至少外型像是吧。我聽說人魚的歌喉宛如天籟,會讓所有聽見他歌聲的人流連忘返。我也聽說人魚擁有全世界最像大海的眼睛,他們的瞳色所呈現出的色彩,並非我們在任何白種人眼眶裡看見的那種單只有一樣單調乏味的光影的藍,而是像真正的海水一樣千變萬化。更別說他們的眼淚還會變成珍珠。我還聽說……呃,人魚有舉世無雙的下體。不論男女,他們的魚尾上似乎都有一個溫暖潮濕的小洞。男性人魚會把他們的陰莖藏在那個洞裡,在他們需要與女性人魚交配時才探出來。」
出乎羽鳥希預料的是,島崎亮倒沒有因為他的坦白,而對接任這項委託本身產生抗拒,相反地,他只是用一種極為輕描淡寫的口吻表示:「這樣啊,要是你說的都是真的,那我倒不難想見那位雇主為什麼想要活捉人魚。」隨後,他把這項提問,以及這項問題答案的重要性拋諸腦後,邊轉頭走向一旁草坪外的步道,邊用腳踩碎了好幾片散落在地上的落葉。羽鳥希沒忍住皺了下眉,同時從能清楚嗅到河水悶濕氣味的公園長椅上站起身,跟上他的腳步,放任兩條手臂像是少女的鞦韆一樣地來回擺盪,看上去倒比玻璃裡的鐘擺更加舉棋不定。
「你不介意嗎?」他問。
「介意什麼?」
「我以為你們是朋友……或者,呃,你可能會崇拜那隻海豚,什麼的。」
這時島崎亮忍俊不禁地笑了一聲,那音調聽起來倒是戲謔的,只是因為他平和的神色,使羽鳥希感覺他似乎只是在對一件事抱有著最真誠且微不足道的疑惑,「告訴我,羽鳥。我看起來像是什麼童話故事的主角嗎?」
「實話說,不太像。」
「而且我的朋友也不多。」
「但如果你真的去抓了……那條人魚,你祖母會怎麼說?」
「什麼都不會說。她已經過世了。」島崎亮接著聳了聳肩,將暫佇在他鎖骨旁的灰色鴿鳥一把拋向冬季清朗慘白的天空,拋向他們頭頂上那些張牙舞爪的枝頭,「在她死後,我的那些叔叔伯伯們甚至出售了她的雜貨店。現在那個地方已經改建成了溫泉旅館。」
「喔……我對此感到很遺憾。」
他們沉默地散了一會步,從井之頭池的河道,一路走到公園邊緣。公園外,是吉祥寺商圈。一塊塊色彩各異的招牌林立在有如方糖般整潔明亮的大樓上,店門口傳來陣陣和煦的暖風,以及各式各樣風格迥異的流行音樂。在途經一家百貨公司的大門前時,羽鳥希忽然停下腳步,毫無預警地朝島崎亮說了一句:「我聽過這首歌。」然後他頓了頓,在人來人往的商圈街道上屏氣凝神,似乎是為了聽清楚夾雜在朔風和車流人潮喧嘩當中的歌詞和旋律,「這是花澤輝氣在出道專輯《潮遺之珠》裡的主打歌,他在這首歌曲MV裡的扮相甚至上了新宿東口那塊曲面LED廣告螢幕,扮的就是一條人魚。」
「我都不知道你對流行男歌手有興趣。」島崎亮滿不在乎地回應了聲,這回他調笑羽鳥希的意圖就顯得明目張膽得多了,「他應該是男的,對吧?」
「省省吧,你根本就對我的事一點都不上心。另外,花澤輝氣確實是個男歌手。不過我認為他和一般大眾認知的那種流行偶像有點不同……真要說的話,我覺得他比較像寶塚歌劇團(3)的男役(4),比如天海祐希(5)……什麼的。」
此時有一個看上去滿面愁容的年輕人,從島崎亮後方的人行道埋首走到百貨公司溢出暖氣的大門口。但凡在街上撞見這一幕的人,定免不了要覺得他是整個城市裡最不開心的一個靈魂。他低著頭,兩眼緊盯著自己的鞋尖,握住黑色公事包的五指不安地向內收縮,走路的姿勢像是一點也不在意小巷裡鑽出的車輛和任何顯目的交通號誌。
他在即將撞上島崎亮背部的前一刻被島崎以一種極為精準的方式避開,單只是稍微側了一下身,就讓他毫無阻礙地踏到了前方的柏油路上。一時間,汽車有如咒罵一般的喇叭聲驚恐地響起,緊接著是輪胎膠皮摩擦路面的尖嘯。商圈內一陣譁然,沒過多久又被綿長的警笛聲取代。島崎亮悠閒自在地佇立在一盞街燈之下,白手杖從頭到尾都未曾落到人行道的磚地上。
閒聊的話題就在此戛然而止,因為島崎亮總算決定要直奔主題,直接向羽鳥希詢問雇傭方願意喊多高的價碼,以求換取一條活生生的傳奇生物。「底價是五億。」羽鳥希說,「視你的雇主對你抓來的人魚的滿意程度,可能會加碼。」
關於這點島崎亮倒是沒什麼異議,只對羽鳥希說:「七億。」
羽鳥希挑了挑眉,模樣看上去有些不以為然,「你說什麼?」
「讓那位雇主把底價提高到七億,不然我不接。」
「我不懂,多這兩億對你來說有任何意義嗎?」
「七是個幸運數字。」
「我從不曉得你這麼迷信。」
「首先,我被一個在大正年間出生的老女士養大,從中學時代起就居住在維持百年前生活模式運作的鄉村,甚至還因為失明獲得了無法用科學解釋的能力,因此我想,我完全有道理變成一個迷信的人。」
羽鳥希無奈地吐出一口氣。又一次,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想和島崎亮這種人辯論。他實在隨心所欲過了頭了,以致於讓羽鳥希覺得和島崎亮講道理一點用也沒有,只會浪費自己的時間。「那好吧。」最後羽鳥希退讓地說,「我會幫你和你的雇主討價還價,不過你必須告訴我關於你祭拜過的那條人魚,並且向我保證祂確實存在。」
年紀落在十到十八歲之間的青少年,性格往往很惡劣。
他們剛剛取得成長的力量,正逐漸茁壯成一個殘忍的大人,但卻沒有與之相配的智慧,可以領導他們做出正確適當的選擇。一般來說所有人都會經歷這段令人感到不堪回首的時期,不是自以為天下無敵,就是在這段期間學會如何趨炎附勢,為虎作倀。當然還有一種人處於這群血氣方剛的青春期男女的社會底層,因為怯弱的性格,或是先天及後天上的殘疾成為受欺負的對象……我就屬於這種。就在我父母的葬禮結束後沒多久,在我於東京居住的社區的一個鄰居家的孩子(我已經不記得他姓什麼),就曾帶著一籃水果前來按響我家的門鈴。我猜他的雙親肯定以為他是來向我表達關切之意,而不是為了摘下那一顆顆飽滿黑亮的葡萄,仗著我無法視物這點肆無忌憚地砸到我身上。
人們總是說:鄉下人比市區的人更善良。我對此深表懷疑。我認為居住在鄉村裡的人的惡意只是比都市人更直接,更不加掩飾,並不代表他們就比較老實。
寄居在銀山的祖母家一個禮拜後,我大致上認識了這一帶和我同齡的幾個孩子──栗村兄妹、藤崎、野川、潮田,以及渡邊兄弟。藤崎是銀山地方的孩子王,因為她個性強勢,且長得還算是漂亮(這話我是聽栗村妹妹說的),所以男孩們一般都對她言聽計從。野川是百年豆腐老店的未來繼承人,在所有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裡,就只有他精通料理。渡邊兄弟是一對雙胞胎,兩人的父母都在山形縣的觀光局裡工作,他們非常了解廢棄礦坑,因為現今架設在全不知夏洞口的平面圖,正是出自於他們父親的手筆。至於潮田,他是溫泉街一家旅館的少爺,似乎認為藤崎早晚會是他的人。
我最常和栗村兄妹檔在一起,絕大部分時間是和栗村的妹妹在一起。栗村的妹妹有一個可愛的名字,叫作由佳,夢想是成為座落在白銀公園裡的八幡神社(也就是我先前提過在瀑布附近的那間小神社)的巫女。由佳和我分享過許多有關於八幡神社裡供奉的神座的事蹟,但她卻對人魚塚一無所知。「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會說這兩位其實是一種神。」由佳以一種奇異的信誓旦旦的猜想口吻說,並且試圖提出合理的例證,「你想想,木花開耶姬(6)和瓊瓊杵尊(7),他們是在海濱上認識的。如果木花開耶姬真的只是單純的櫻花與火焰之神,她怎麼會特別到位於海邊的瓊瓊杵尊的宮殿去呢?」
由佳的主張其實也自有一番道理。但在我深入思考以前,藤崎就用一顆小石子打斷了我們兩人的對話。
「又在胡說八道了,由佳。」藤崎說起話來總帶有一種盛氣凌人的感覺,是從小就被周圍的人無止盡地溺愛著的小孩獨有的特徵,我一向不太喜歡她的聲音,那一種極難察覺的粗聲粗氣,好像下一秒,她就會使盡全力朝任何膽敢恭維她的人拍出一掌,然後理所當然地開始頤指氣使一樣,「比起木花開耶姬,我看妳更像是磐長姬(8)的巫女吧!」
「我才沒有胡說……」
「但妳的確是磐長姬的巫女,沒錯吧?妳看,自從島崎來了以後,妳就只和他在一起。因為島崎瞎了,沒辦法對妳品頭論足。」
因為藤崎這句傷人的話,由佳哭著跑開了,一路跑進白銀公園的深處,某個受到木花開耶姬溫柔庇蔭而我們不得而知的角落。留下我一個人,面對驕縱任性的藤崎,緩慢地扶著拉門的框,站直腰桿,和她就事論事:「我認為您不該這樣對栗村同學說話。」
藤崎冷哼一聲,我猜她大概也癟了癟嘴,被我直截了當的指責氣歪了一張可愛的臉,「『您』才沒資格對我指手畫腳,『島崎同學』。」
另一個使我被這群土生土長的「銀山人」恥笑的理由就是我這「濫用」敬語的說話方式。他們瞧不起我的敬語就像瞧不起我的東京腔,一旦他們逮到機會,就會以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試圖模仿我所說的每一句話。一天早上,他們全員到齊,除去正在為八幡神社進行掃除的栗村兄妹檔外,幾乎所有的青少年都聚集在雜貨店的樓下,一面大喊著:「島崎同學請跟我們出去玩吧──!」一面用撿來的小石頭,對著二樓窗框旁的木板牆面又敲又砸。
我心裡清楚這絕對是別有用心。但基於不想和祖母解釋我和這群相仿年紀的孩子之間的矛盾的抗拒心理,我還是和他們一起出門了。他們帶著我來到廢棄的礦坑通道,此時時間還早,在暑天裡銀山也沒有多少遊客。
礦坑內涼意陣陣,將籠罩整座山林的燠熱暑氣全然隔絕在山洞通道以外。在礦坑裡,我能清楚地聽見一滴滴水自洞壁石柱落下的聲音。我將手貼向一旁的洞窟岩壁,輕輕地抹了一把,再把手指放入到自己的口中,以舌尖仔細感受那股鹹味。一種莫名的預感使我確信這座礦坑與人魚塚緊密相連,即使是過了幾千幾億年後的現在,我還是能從山洞的壁面嘗到海鹽的氣味。「噁心的怪胎。」這時潮田忽然低罵了一句,我相信他大概是看見了我試圖品嘗岩石的舉動。但是我並不在乎,只是用盲杖來回敲了幾下前方的道路,接著走到渡邊兄弟的身旁。
「我們到了。」
「就是這裡。」
渡邊兄弟異口同聲,乍聽之下彷彿同一個人似地向所有人宣布。緊接著他們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藤崎從我手中搶走我的盲杖,潮田則一個箭步撲上來,乘機毫無章法地重擊了我的腹部好幾拳。
「這都是為了藤崎。」他得意洋洋地哼哼,我想他直到現在還未發現他對藤崎根本無關緊要。
「我們該把他丟進水池裡。」我聽見野川說。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意識到瀰漫在四周的硫磺味。當你長期居住在一條正中央淌過溫泉河道並且隨地都有公用泡腳池的溫泉老街上時,你實在很難注意到那股本不該出現在空氣中的臭味。
「這樣真的好嗎,他看不見欸。」
「有什麼不好,我們只是在請他泡溫泉,這是銀山合理的待客之道吧?」
「藤崎說的對。再說他是瞎了,又不是瘸了。浮出水面對他來說還是輕而易舉的。」
「只不過游到岸邊可能需要一點時間罷了。」
「但要是被大人們知道了……」
「你該不會是怕了吧,野川?」
五個人七嘴八舌,對於該如何處置我一事,一時間竟吵不出個結果。最後還是潮田的一句「反正他家裡只有一位就快走不動路的老奶奶」使這群惡毒的年少輕狂的中學生達到了共識。我趁著他們嘗試將我搬運到池邊的片刻,奮力揚起腿,踹了一下潮田的下巴,隨後我揮開渡邊兄弟,漫無目的地往前撲了兩三步,被野川有力的雙臂鉗住了腰,頗為狼狽地以臉朝地摔在坑道裡的岩地上。
藤崎和潮田走了過來,一個人用腳踢,一個人用我的白手杖打,疼痛有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將我從頭到腳淋得沐雨經霜,我在這陣滂沱的追打中恰如其分地抓住了藤崎手握的盲杖的尾端。由於盲杖的觸感,我得以確知藤崎的位置,於是我撐開眼皮,順著我緊抓不放的手杖,用漆黑空洞的眼眶瞪著她。我猜她一定是被我的瞪視嚇著了,因為接下來她幾乎是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只用顫抖的語氣說:「你那是什麼眼神……你那是……」
潮田一腳踹掉了我的手,然後渡邊兄弟將我拖向位於整個礦坑中心處的池水,也就是銀山的溫泉脈。他們將我拋向滿是硫磺味的溫暖泉水中,過不了多久便各自散開來,圍著中心池潭各據一方,彷彿夏日海邊常見的蒙眼剖西瓜遊戲,對著我大呼小叫,一面奚落著,一面擾亂我判斷方向。
也就是在這時,坑道裡的山風忽然咆哮起來,像極了那天我在人魚塚外聽見的潮騷,對著圍攏在我四周的「銀山人」發出沉重的怒吼。一開始,我確信只有我一個人聽出了風聲的不對勁。但很快地,就連五個人當中最為遲鈍的野川也注意到了周圍環境的變動。溫泉水由下而上,宛如岩漿般不斷地噴吐出泡沫,下一秒拉拔成一根巨大的水柱。我被這波突起的浪潮沖往岸邊,其他人倒是都驚聲尖叫著逃跑了,恍惚間我似乎還聽見了什麼「水怪」之類的名詞,接著溫泉脈便平靜了下來。
我回過頭,儘管雙眼無法視物,但依然努力想搞清楚這都是怎麼一回事。顯而易見的是我能肯定在不久之前,我的背後、溫泉脈池裡必定升起了什麼東西。或許是一座尖石。我想。也或許真的是水怪。
「你還想泡在裡面多久?想享受溫泉難道不能去有木棧板的公用池嗎?」
忽然間,一道我從沒聽過的嗓音徑直由我的頭頂澆灌而下,以致於讓我起了疑心,以為這全是我所作的另一場光怪陸離的夢。我的意思是──畢竟我已經在這裡住了長達一周,但凡是長住在銀山上的當地人,我也都已經遇見過了。可這個人、這個聲音……我敢肯定他是個異鄉人。或者至少,我在這一個禮拜裡並沒有和他見過面。我慢吞吞地撐起身體,將自己拖離硫磺泉絲滑柔軟的水面,下意識地為我受人欺負這件事抱有歉意,並且對一個我完全不知來歷的人脫口而出:「呃,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先生。請問您是……?」
那人彈了彈舌,接著頗為言簡意賅地答腔了句:「輝。」起初我還沒能領會他的意思。「叫我輝就行了。」
我本想試著皺眉,因為他那在一瞬間把關係拉得太近的稱呼(他甚至沒給我選擇的餘地,連稍微透露一下自己的姓氏都不肯);然而我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因為他那低沉逗人的嗓音。我從沒聽過有人像他這樣說話,彷彿他的聲音是櫻樹下的美酒,一字一句都是雨水敲打出的音符,一經演奏便成絕響。我聽見自己呆呆地說了句:「我是島崎亮。」然後他哼了一聲,表示:「我知道,你是洋子小姐的孫子。」
「洋子小姐……」
島崎洋子是我祖母的全名。
「怎麼了?」
「沒事。我是說──沒什麼。」
他朝我走近一步,木屐屐齒在岩地上叩出一聲響亮的音節。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滾吧。」
我向他解釋了我無法獨自從錯縱複雜的坑道中走回到溫泉街,因為我並不認得路。或者就算我認得,我也看不見。輝先生感到麻煩地嘆了一口氣,「知道了、知道了,你抓住我,我帶你出去。」
於是我伸手捉住輝先生的衣袖,一襲陰涼薄透的蠶絲,握在手裡感覺像是掐下一片雲朵。我試圖在腦中描繪出他的形象,想像他像個初訪此地的觀光客,身上穿著大正時代流行過的銘仙袴裝(9),和服上鮮豔的色彩幾乎照亮了整個坑道洞窟。
「你在幹嘛?」
隨後輝先生又語帶不滿地發出了一句質問,使我不由自主地鬆開了他絹製的羽織寬袖,同時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不知道該先為自己做錯的哪一件事開始道歉。然而,就在我開口以前,輝先生就已經捉住我的手,將我的五指包覆在他軟如溫泉水的掌心裡,一面領著我往前走,一面說:「你就不怕我把你搞丟了嗎?」
我覺得這一切都有些難以啟齒。按理說,長到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人會再被長輩牽著手走向四方。身負殘疾而需要他人協助這回事,面對我自己的親祖母時尚且可以忍受,但面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可就令人坐立難安了。可當輝先生伸手覆住我,以他修長的、觸感細緻的五節手指,圈成一個溫暖厚實的套環,我感到所有的疑惑與不安都在轉瞬間煙消雲散。我幻想著,就在我們從溫泉脈走向礦坑之外的瀑布的片刻間,一道道被落葉松樹葉切碎的光湧進幽暗陰森的坑道,如同浮出水面的磐石,在輝先生颯爽的袴子底下,在他黑檀製的木屐之下,形成一座專屬於朝聖者的階梯。在那長得看不見盡頭的石階上,他是我的引路人。位於我們身後的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黃泉比良坂,但我卻曉得在那汪溫軟的池水之下,有充滿奇觀的根監州國(10)。
「你全身都溼透了。」輝先生說,在說話的同時,他也把自己輕薄溫暖得宛如一片暮色中的雲霧的羽織脫下來,改為披到我的肩上。那羽織長及我的腳踝,壓在我身上的質感倒是不重,但是確有其事。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意識到他也許是個真人,不是海市蜃樓,不是神明鬼怪,更不是什麼我大腦捏造出來的幽微的回聲。
「輝先生。」我接著喊了他一聲,儘管在我心裡已經隱隱約約地替他的身分定了案,但在我過去十四年間所受的教育卻讓我持續提出這樣的疑問:「請問您是礦坑的管理員嗎?」
「類似那樣的東西吧。」他避重就輕地回答,從他的語氣,我品味出一點諱莫如深的滋味。
他領我走向聽得見瀑布潺潺流水聲的礦坑洞口,並在那裡與我道別。「我不能離開工作崗位太久。」他說,同時我們彼此都知道這是一個不可信的藉口,「別再被丟到溫泉脈裡去了。」
「我想我沒辦法控制他們要不要把我丟進水裡。」
他因為我這句沒出息的話而不屑地冷笑一聲,「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會放任那些混蛋為所欲為。」他一面摩拳擦掌,一面從我手上抽開自己的指尖,如同夕色逐漸離開一條鵝卵石鋪成的街道那般輕描淡寫,「我會趁晚上的時候,蒙面摸入男孩們的房間,用布袋把他們的腦袋罩住,然後打暈他們,將他們拖出家門。在那之後,我會拉起他們花色爛俗樣式難看的內褲,把他們掛在街燈或者櫻花樹的枝頭上,等到第二天早上有人醒來發現他們。至於那個女孩──我會在白天耗費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抓蟲,等到晚上時再偷偷塞入她的房間。或者是在她的被單裡縫入狗屎後翻面,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話說得很直接,也很粗俗,幾乎使得我忍不住在心裡微微一驚。為他毫不掩飾的言詞而感到惶恐。我想他一定是馬上就注意到了我泛白的臉色,因而及時打住了,沒再繼續往下說。但在我徹底走出白銀公園的範圍以前,他輕輕地叫住了我,告訴我說:「不管怎麼樣,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聰明。」我記住了這句話。三天之後,我帶著從雜貨店裡取來的幾包零食和糖果,造訪了位於溫泉街中段的藤崎家。接著,我代替藤崎練了整整三小時的鋼琴;在這段期間,她只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嘴裡吃著我帶來的餅乾零食,肚子上堆放著幾本厚重的漫畫雜誌。離開藤崎家以後,我拜託栗村由佳分別寫了四封信,給野川、潮田,以及渡邊兄弟。在信紙的最末端,有我從藤崎家順手牽羊來的藤崎最喜歡的印章,信封的開口則貼著祖母拿給我的粉紅白兔貼紙。
我將這些信分別放入男孩們家門口的信箱中,從此再也沒有銀山本地的青少年試圖找過我的麻煩。
***
出了車站以後,就是新宿東口。
高懸在東京都最繁華地段之一的商業大樓上的廣告面板,從車站簷下抬頭一看,彷彿只是一個過於巨大的立體空間。花澤輝氣既優雅又閒適地坐在玻璃帷幕的正上方,一雙顯現出歐洲人面相的湛藍色眼睛,如同上帝一般微笑著俯瞰經過新宿商圈的眾人。這畫面實在有點恐怖。羽鳥希想。特別是每當他途經新宿,發現又有一波人(絕大部分是女性),聚攏在東口商業大樓外,對著那面廣告板高舉手機猛按快門,甚至是錄影,並且一個個紅著臉,在螢幕上的放大版3D花澤輝氣的雙腿因一陣奇異的光輝轉化成一條金光璀璨的魚尾而放聲尖叫時。
他必須承認花澤輝氣長相俊美,這點無庸置疑。有的時候,甚至連羽鳥希自己都會不自覺地受他精雕細琢的五官吸引。不過,所有對花澤輝氣抱有好感的人都會說,最令人難忘的還是他唱歌和說話時的聲音;好像他無時無刻都能湊在你耳邊傾吐出一句:「嘿。」同時那張粉白色的瓜子臉上笑容可掬,在還未能有人領會過來的須臾間,就把每個溢出他唇齒的字,道出以往前所未有,往後也絕無法再度重現的意義。
羽鳥希想自己準是忤在那裡呆望了那面廣告板好一會兒,因為他根本沒注意到島崎亮是在什麼時候為他自己買了一杯黑咖啡,又是在什麼時候走回來到他的身側,裝模作樣地抬起頭,假裝在和他凝視相同的方向。
「他唱得不錯。」接著島崎亮頗為突然地說了這麼一句,在此之前毫無預兆,以致於羽鳥希直到他閉上嘴過了兩、三秒鐘,才意識到島崎亮說的是當下正瀰漫在新宿嘈雜人海中,那透過音響飄散出來的花澤輝氣的歌。
「和你的人魚先生比起來呢?」
「我沒辦法客觀地給出我的意見。因為我沒聽過花澤輝氣的現場演唱。」
這時羽鳥希尚且無法從島崎亮透露出的少量資訊中,判斷出他對於他過往遇見過的人魚的想法,然而某種莫名的直覺卻使他確信島崎亮心裡希望再見到那名人魚一面,不論是出於什麼念頭,他知道島崎對於這件事實則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見解。
「你真的會把人魚交給那個雇主,對吧?」羽鳥希再三確認,唯恐島崎亮毀約。可就算島崎真的違法了合約上的內容,他肯定也不感意外。
島崎亮滿不在乎地彎了彎嘴角,他也許早就發現他的微笑,若不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慄,就是會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跟來。」
我就不了,我可不想打擾你們感人的重逢──羽鳥希擺擺手,頗感敬謝不敏地說。對於致使島崎亮長成如今這種人渣的元兇,他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何況對方聽起來也不是什麼善類。在羽鳥希整整三十六年的人生當中,他最害怕的事物不過三個,斷電、賠錢,還有流氓。島崎亮的人魚很顯然就是屬於第三種。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感慨地說:「我還以為人魚這種東西,就像花澤輝氣。」
因為島崎亮不懂他的比喻,於是羽鳥希便開始比手畫腳,試圖表現得生動地告訴他:「就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一個選秀節目上。那時他唱了一首歌,是一齣很有名的歌劇裡的,似乎叫……叫……對了,叫《夜后》。在那首歌的高潮橋段不有個說法,形容那些女高音的歌喉像是某種動物。」
接著島崎亮接過了他的話,「海豚音。」他說,語氣平淡中帶有一絲斬釘截鐵。羽鳥希拍了下掌,直呼沒錯,但很快便被島崎亮的下一句話反駁了論述說詞:「我還以為花澤輝氣是個男中音。」
羽鳥希不懂音樂,單只是認為花澤輝氣聲音悅耳,性格討喜,而且容貌亮眼,於是對他抱有一定程度的關注。他們的話題圍繞在當紅歌手身上不到五分鐘,便又自動回到了原點。「所以你真的不想來?」島崎亮問,那種心不在焉的口吻顯示出他倒不是真想招待羽鳥希去他曾經居住過一段時間的下鄉,只是出於客氣。
「不想,謝謝。」羽鳥希沒好氣地說,「我還得去搶花澤輝氣的專輯首發限定特典,只有秋葉原才有,銀山可拿不到。」
他那近乎狂熱的說法換來了島崎亮盡顯意外的表情。「原來你那麼喜歡?」羽鳥希撇撇嘴,嘴上說著:才不是──只不過是因為花澤輝氣的粉絲足夠瘋狂,就像被下了蠱一樣,他認為這當中有錢可賺。
島崎亮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們便在此分道揚鑣──因為島崎亮就住在新宿商圈裡,在這東京都中最熱鬧也最庸俗的一方寸地。其實以他的經濟能力,根本可以去住更幽靜、生活機能也方便的地方,但不知為何,他卻選擇了這裡,成了整個新宿唯一不沾人氣的一道獨特風景。
就在羽鳥希與他分別過了幾分鐘後,島崎亮轉身走入歌舞伎町,為的是在明天下午動身前往東北地方以前,先到居酒屋去喝一杯。然而就在他即將通過歌舞伎町街口那座充滿娛樂性的拱門的前一刻,他與一個迎面走來的人擦撞上了肩膀,那人鼻樑上架著的粉色金屬框墨鏡甚至因此掉到有著太陽人臉雕刻的水溝蓋上。
「我很抱歉。」撞到他的人說。在實際與他擦肩而過以前,島崎亮根本沒注意到他。
「我不要緊,您應該沒有受傷吧?」
島崎亮蹲下身,拾起摔落到一旁的金絲框太陽眼鏡,並把它交還給不久前才撞上他的路人。那太陽眼鏡的鏡片是兔子造型的。鏡片的右側多了兩支豎立的兔耳,左側則是有圓滾滾的兔尾巴。很奇怪,他的超感知能力分明還在正常運作。
「我沒事。」那路人接過墨鏡,並將金屬製的鏡架重新架回到自己的臉上,「謝謝你的關心。」
他們平淡地與彼此告別,回過頭,各自走向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黃昏從一幢幢灰暗樓房鬼影的間隙沉沉地向下拉起帷幕,頭頂上是粉金夾雜的夢幻色彩,到了街道的盡頭卻逐漸轉成了泛青的紫。在那以後,每個經過島崎亮身邊的走路冒失的人都被他給以極為精確的動作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不論他們是在行走的過程中把玩手機,還是被自己失控的家犬拉著跑,甚至是迫於無奈而被往來的人潮推往他,總之島崎亮都沒有再與他們發生過肢體接觸。緊接著,他忽然想起自己過往似乎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那是在銀山的暑期夏天,他的身體還在經歷某種他無法以言語形容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天,我猛然驚醒,發現自己正睡在岩石地上,不遠處是水聲潺潺,夜梟的鳥啼斷斷續續地搖曳過高掛在天上的圓月。
我睜開眼睛,發覺湧入我視野的既不是全無分別的一片漆黑,也不是稜角分明的宜人山景。相反地,是各種影影綽綽的輪廓,模糊朦朧的光和影,曾幾一度使我以為我的雙眼即將痊癒──如果不是因為我早已經失去了完整的兩顆眼球,我的確會這樣誤解。
我隨後站起身,伸出手胡亂摸索了一陣。我正身處的是白銀公園裡的廢棄礦坑,這點在我看見周圍凹凸不平的洞窟石壁色彩的瞬間,我便已意識到了。然而對於自己究竟是如何從雜貨店二樓的被窩中跑到礦坑坑道裡來的,我卻全無頭緒。最近幾周總有這類型的零星事故發生;我若不是在溫泉街正中的硫磺泉河道中醒來,就是突然發現自己某棵楓樹的枝椏上打盹。這種症狀應當已不是單純的夢遊了──我手扶著岩壁,一方面赤著腳向前走,一方面低著頭沉思。
自從在坑道裡遇見過輝先生以後,我便時常造訪這座礦坑,並且試圖向所有居住在銀山這頭的村民打聽有關輝先生的事。結果一如我所料,除去態度曖昧不清的祖母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宣稱不知道有輝先生這麼一號人物,同時他們異口同聲,篤定輝先生是我以自己幼稚而不切實際的幻想杜撰出來的。我別無他法,只能選擇自己在白天時來到礦坑,試圖依靠自己的力量,再一次找到輝先生。然而,直到我徹底將礦坑內的每一條通道記熟,腦海裡也有一個明確的坑道圖形成型,我都沒有再遇見過輝先生。他就像是月圓之日方才會出現在雲端的仙女的彩帶,來時無聲去時無影,只有遺留在我臥室五斗櫃裡的那件羽織默示我:即便他是個誕生於玉盤倒影上的存在,卻也是曾經真實過。
這天晚上不同於以往,我是在一個全然無知無覺的狀態來到白銀礦坑的。坑道裡,除去呼呼的風聲,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能夠引起我的注意。我刻意沿著與出口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入坑道的中心,夜間的礦坑遠比白天時更冷,我身上單薄的棉衫和短褲根本不足以禦寒。出於直覺,我走到礦坑中心,那藏有銀山溫泉脈的偌大空間,現在我知道了它是一個佔地約有一、兩百坪的廣袤空地。四周零星地散落著幾座石錐,中心處有一座溫泉池,可以容納至少二十個以上的人同時泡湯。
通往溫泉脈的路線複雜,基本上不屬於觀光礦坑開放的範圍。可這塊區域卻也沒特意封起來,我想是為了讓銀山的當地人當作私房景點使用。偶爾確實會有些人特地跑來這個地點泡湯,因為礦坑的中心既隱密又安靜,最適合青少年組織團體活動,青年人幽會,老年人放鬆。
緊接著一道水花拍打岩岸的聲響使我仰起了頭。
「喲。」輝先生就坐在那裡,在一條通向山頂人魚塚的隧道的前方。山風自他身後的幽徑湧入,吹出陣陣海浪拍擊峭壁的連聲巨響。我呆立在溫泉池周邊的岸上,只是幾秒,或者幾分鐘,聽著他撲通一聲跳下溫泉水,撥開漣漪朝我游了過來。
「我已經看你來這裡好幾次了,」他說,語氣給人的感覺不甚在意,好像他在幾句話之間,就能把我連日的追查探索一筆勾消,「你現在過得還算不錯吧?但你還是一直和人打聽關於我的事,是因為你還有求於我嗎?」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只好先客套地說:「托您的福,我現在比較適應這個地方了。」
然後我開始打量四周。此時此刻,這座礦坑於我來說就是一塊塊泥土捏塑而成的模型。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一個突出的岩壁,它的形狀和它的紋理,就連上頭攀爬的小蟲數量都能一一細數出來。但我卻感覺不到他。儘管他近在咫尺。可他既不像溫泉街上的行人鬼影幢幢,也不似銀山山林裡的景物輪廓幽微。相反地,他是一陣吹到臉上來的清風,雖然美好但卻無法捕捉。或許我這一輩子都無法準確地得知他存在的真實性,這謎題碩大無朋,壓在我的肩上像是樹梢外晴朗的夜空。
突然間,我意識到我應該要和他道謝,於是我說了,口吻聽上去很緊張,似乎差點就要以頭搶地。
「我不懂你在謝什麼,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和你說話。倒是你自己悟性挺不錯的,那天我在這裡看見過的小鬼頭,現在要不是把你當成他們唯一的朋友,就是認為你與眾不同,暗自喜歡你卻又自以為無人知曉。」
原來他都知道。那些藉由我散播出去的謠言和挑撥,他全都一清二楚。而且隱隱約約認為我做得好。我接著瞇起眼,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忽然注意到了他沉在池水底下緩緩擺盪的金光。我猜是他故意讓我看見的──為了測試我的反應。
「您真謙虛,要是沒有您,說不定我就會一直困在這坑道裡了。」
「你說話一直都這麼浮誇嗎?就算我不帶你出去,不出半天,小由佳就會發現你失蹤了。在晚上六點到來以前,洋子小姐也會組織街上的居民組成搜索隊,徹查整座山頭。把你丟在這裡的那幾個被寵壞的小鬼,肯定也會架不住愧疚感,向他們的家長揭露你的位置。無論如何你都出不了什麼事的──或許我不管你,反而會讓你覺醒得更快。一周……不對,兩周嗎?你已經漸漸可以『看到』一些東西了,對吧?」
我開始不明白他到底要什麼。或者說,他的目的是什麼。他是神嗎?如果是,他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神?這些疑問沉積在我心頭,但卻難以被吐露。要不了多久,他向我伸出手,用沾滿溫泉水的濕潤的指尖觸摸我的臉頰,我的眉毛和鼻尖,還有我的嘴唇。
我有道理相信是我的沉默讓他感到無聊,所以他開始以別的方式尋求樂趣。他一下子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若有似無的呼吸纏上我轉瞬即逝的輕哼,幾乎使我忍不住屏住了氣。
「其實你長得還算有一點可愛。」
他說,接著他戲謔地笑了一聲,用一個靈巧的翻滾轉身潛入水中。
我就這麼愣愣地忤在原地,整整十分鐘,我聽著他用他形狀優美又金芒閃爍的魚尾拍打溫泉脈的池水。儘管我還涉世未深,但我心中卻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知道他這是在邀請──邀請我,不管是和他做什麼都好。
整個晚上,我似乎都在猶豫我該不該下水。就在月亮沉到坑道外落葉松高大的黑影之下的前一刻,我褪下質地柔軟的白棉衫,將短褲拉過膝蓋,抬腳跨出褲管的圈,隨後一腳踏入他溫暖柔滑的世界中,小腹緊貼著他靈活的魚尾。
他滿意地將我攬入他的懷中,也就是在這時我忽然發現我不再介意他不是人,或者他純粹只是在戲弄我,就像他戲弄每個人一樣。他把自己的臉貼向我,包覆著他頭骨的肌膚充滿彈性,隱隱約約地散發出一股屬於大海的鹹香。
「亮,」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沒有任何稱謂,也沒有任何追加在末尾的上揚的尾音,一瞬間使我的耳朵也跟著他一起抑揚頓挫,直到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終於有能力細細咀嚼他說了些什麼,「再過不久,藤崎和小由佳大概都會和你表白。你會選她們當中的哪一個?」
「我誰都不會選。」
「是嗎?」
他平淡地吻了我一下,而我則緊張得牙齒打顫。說實話,我倒是不怕他突然發難,決定把我拖入水裡,或是張開血盆大口咬下我的腦袋。但這還是我頭一次和人接吻,因此理所當然地,我戰戰兢兢,唯恐自己做錯,也唯恐自己做對。
「要是我可以……我的意思是,您允許的話。」我拉過他放在我腰窩上的雙手,垂下頭,以一種也許能被解釋成是虔誠的姿態,唇梢輕拂過他彎曲的指關節,「我想選您。」
這倒無關乎我對他抱有什麼樣的情感。任何一個面對這種景況的人,大概都沒法拿出百分之百的理智,將他的吻和他片刻急促的吐息全然拒於門外。緊接著,一道模糊的面容,從我充滿了紊亂色彩的世界逐漸地浮現,像是一座山陡然自平靜無波的海面冒出頭來,歷經千百個相同的日夜,覆滿了各式各樣綠色的植被。
至於輝先生……他像那天領著我走出坑道那般,溫柔但不容分說地握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緩慢地,將我的指節引入他腹腔之下的孔洞,那個潮濕緊緻的穴口。我當時正值青春期,對於性事的了解和認知,還僅限於觀看畫質極差的錄影帶,以及在清晨期分,自己撫慰自己挺起的襠部,這兩件幾乎可說是以管窺天的活動上。前一件事我已經很久不曾接觸,後一件則是受到我近期睡眠品質糟糕的影響,也有一段時間沒辦法實行。因而有那麼片刻,我一面陶醉在他帶給我的令人戰慄的新奇感受上,一面對他的行為、這所有過於離奇的一切微微起了疑心。這根本沒道理!我想,但捨不得說,甚至樂於裝傻。害怕自己一旦戳破這苦心營造出來的月夜和曖昧不明的帷幕,他就會從我身邊溜走,永遠不會再出現。
那之後我握住了隱藏在他那狹小洞穴裡的柔軟莖體,傾身向前,鼓起勇氣啣住他的嘴唇。
***
傍晚時分,島崎亮離開大石田車站,從站前的巴士站牌搭車來到他熟悉的舊地故土──銀山的溫泉老街。
這塊土地一如既往,二十幾年來都不曾有過什麼變化。街燈是一樣的街燈,平鋪在街道上的磚石也是一樣的磚石。人的面孔和店家倒確實變了點,只是島崎亮感覺不太出來。
他今晚下榻的是拆了他祖母的雜貨店後新建的那家旅館,名叫古勢起屋。似乎是某個在日本頗有名聲的旅遊企業集團經營的。之所以選擇這家旅館,單純只是因為距離礦坑比較近。雖說銀山溫泉街不長,島崎亮也具有能進行空間跳躍的特殊能力。可他依舊懶得出奇──老實說,懶了這麼多年,就連這項惡習也已經成了足夠他引以為傲的特質。
冬日裡,皚皚的大雪掩蓋了所有觸目可及的景物,老舊的房頂、歐式的燈火,泡腳池旁的木棧道,以及老街之後的群山。當然也包括白銀公園裡的礦坑和神社。起初島崎亮在將行李交付給古勢起屋的服務員後便自行前往廢棄坑道,放任自己的感知力探索這錯縱複雜的礦坑,試圖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出輝的所在位置。然而,昨天碰上的那名成功避開他感知搜索的行人,卻不免讓他意識到他能力的漏洞。實際上,要是輝無意在他面前現身,他再怎麼掙扎似乎都只能無功而返。儘管他腦中也自有能迫使輝與他見面的對策,可這方法既麻煩又惹人注目,不到萬不得已他還真不想實行。
他站在因積雪而被條條封鎖線圍起的礦坑入口前,對著如今被雪埋得僅剩一個細小通風的孔縫抽了根菸。或許他該去山頂的人魚塚看看。雖說不出意外,那裡大概也已經被銀山的雪徹底掩埋,且無法找到輝的蹤跡,但這已經是島崎亮唯二擁有的線索了。
「晚安,能讓我也抽一支嗎?」
一個渾身包裹在長羽絨衣裡的銀山人,從月白色的枝椏後走來,對著島崎亮親切地打招呼。他一到島崎面前站定便說:「你是亮。島崎亮,對吧?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了,栗村。」
來向他索菸的是由佳的兄弟,現在是神社住持的栗村。
「怎麼突然回來?為了掃墓嗎?」
「是啊。」
「我到現在還是很懷念島崎奶奶的咖哩飯,其他人的咖哩煮不出她那滋味。」
島崎亮把收在鐵盒裡的菸取出來,伸手遞給栗村。栗村則從頭到尾都盯著他拿在手上的那隻深藍色的菸盒,直到那鐵盒被他收進黑色硝光皮大衣的口袋,他才總算移開視線。
「看樣子你過得還不錯。」栗村說,「從以前就能看出端倪。你遲早會是我們這群人裡最出人頭地的。」
島崎亮挑了挑眉,算不算出人頭地他可不敢說,「潮田才是吧。」他輕描淡寫地推辭著,聽說潮田後來也繼承了他的家族企業,還娶了一個溫婉賢淑的外地人妻子。
「他那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你可是白手起家啊。怎麼能拿來相提並論。」
他替栗村點燃了菸火,然後他們倆就各自叉著腿,對著周遭白茫茫的一片雪景吞雲吐霧。
「栗村,請問令妹過得好嗎?」
「你說由佳?她很好!」栗村接著把咬在牙關間的菸捲拉下,讓灰色的香菸和白色的水霧攪混在一起,「藤崎也很好。大概十幾年前因為結婚而搬到仙台去了,現在在做鋼琴家教。」
其實島崎亮倒不太在乎栗村口中的其他人的近況,但栗村似乎很樂於談論當年在銀山那夥青少年如今的發展。其中,有一半的人子承父業,另一半的人則自己闖出了一片天。當栗村問到島崎現在正在做什麼行業時,島崎亮告訴了他實話。然而栗村卻誤以為他在開玩笑,笑聲一連持續了好幾十秒,最終他表示:「不過挺像樣的。」他邊抹掉眼角溢出的淚,邊抱著自己的肚子,嘴邊的菸頭抖落的灰燼堆在雪地上,不一會兒便被一陣風吹散了,「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很有型。怪不得我妹和藤崎都喜歡你。」
栗村邀請他到自己家作客,說自己妻子今晚煮了豆腐火鍋,而且準備把私藏的好酒開出來喝,最適合招待闊別重逢的朋友。島崎亮吸了口菸,心裡有些震動,但只是幾秒。他理智地說:「改天吧。等我把工作順利解決,必定去府上拜訪。」
菸抽完了。他們互相握手道別。島崎亮轉身回到溫泉街,在充滿舊時代的街頭漫步。期間有幾個人,坐在公用泡腳池旁的木棧道上,將自己的腿塞進溫暖的硫磺泉中,十根圓潤的腳趾感到舒適地蜷縮著。
雪一堆堆地落在他的肩頭,地上、街道中央的溫泉水,還有木棧板間的細縫裡,落到每個人顫抖的睫毛尾尖,發出一陣陣細微的摩擦聲,像用二趾布襪的纖維磨蹭竹蓆的榻榻米。島崎亮忽而聽見了一支歌,從某片木製的窗櫺間如同水流一般地淌出來,帶著某種融雪似的溫柔纏綿的感覺,使他不由自主地循聲走去,走進一座黃光富麗的旅館裡。
櫃台之後,是如同昭和時代夜總會一般的大廳,映入眼簾的是旅館挑高的廳堂,在中央天頂規模巨大切割玻璃吊燈的照耀下,不論是指針式電梯上探的管線,還是在二、三層樓間來往的行人,全都清晰可見。大廳中心設有一面氣勢磅礡的浮世繪畫,後頭則擺放著好幾排鋪有藍綠法蘭絨的座椅,和長得像是一隻紅漆托盤的舞台。舞台上,一個身穿金色亮片西裝,頭戴可笑劣質假髮的歌手,此刻手裡正握著一隻動圈麥克風,高唱來自寶塚歌劇團的《我的巴黎》(11)。
島崎亮在架高的樓中樓坐下,就在一處懸空的木造涼亭式的圓形吧台旁。從這裡往下望,是觀賞整個大廳旅客動向的最佳視野。島崎亮隨後注意到在場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心思全不在舞台上表演的歌手所唱的那首歌上;倒不是因為歌唱得不好,而是因為太好了,以致於歌曲本身就和從音響裡播出來的一樣不真實,讓人不自覺沉浸在那股奔放的活力,以及觥籌交錯的流動盛宴當中,沉浸在他們自己交頭接耳的話語裡……彷彿只要身在這個空間,任何人所說的一句話都會變得擲地有聲,化作該被寫入史冊的金玉良言。
至於島崎亮,他倒是覺得這個歌聲很是熟悉。似乎他確實在哪裡聽過,而且還是最近的事。意識到這點後,他開始投入心力聆聽這首曲子,這種反應是反射性的,無關他本人感不感興趣。恍惚間,整個旅館大廳似乎就只剩下他和那名站在紅色漆盤舞台上的歌手,他聽見那歌手用他沙啞又具有吸引力的嗓音低低地唱著:
一段富麗堂皇的陳舊回憶
我的巴黎,我的巴黎
在蒼茫的暮色中,我徘徊不去
與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共享片刻歡欣
聽聽那些情人絮語
若你心中有我,定會倍感驚奇
一段明豔動人的往日記憶
我的巴黎,我的巴黎
「不好意思,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那位是誰?」
在酒保替他倒來一杯檸檬水的同時,島崎亮遙指著下方舞台上的歌手,對著酒保提出問題。然而,這項簡單的提問卻沒有換來理應有的明確的答案。「總經理的朋友。」酒保說,過了幾秒,也許是覺得自己的答覆有失體面,他又再補充一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沒說過。」
「他是銀山當地人嗎?」
「不曉得。您要點酒嗎?」
「他看起來幾歲?」
「我不知道。感覺不太大,頂多二十出頭。」
島崎亮對酒保說:知道了,謝謝您。這裡有山崎的威士忌酒嗎?請替我開一瓶,要一二年的,謝謝。於是酒保便從他面前走開,到環形吧台的另一側去服務下一個來客。
旅途看似永無止盡
我對此深表欣喜
瀰漫著異國他鄉的獨特追思
使我永難忘懷巴黎的街景
一段光輝閃耀的過眼昔憶
我的巴黎,我的巴黎
在蒼茫的暮色中,我流連忘返
與周遭來來往往的過客共飲瓊漿玉液
聽聽那些愛人呢喃
若你總念著我,定會無比訝異
一場美不勝收的長日追念
我的巴黎,我的巴黎
一隻玻璃酒杯被放到島崎亮的面前,他喝了一口,認出這不是他要的酒,但已經懶得計較。等他把杯裡的威士忌喝空了,台上的歌曲也就唱完了,他對著酒保表示:「能讓我請那位歌手先生喝一杯嗎?」酒保問:「要請什麼酒?」島崎亮本想回答──他喜歡什麼,就請他什麼──只可惜在他開口以前,他就想到酒保大概會繼續推說自己不知道那名歌手喜歡什麼酒。
「你們旅館什麼酒最貴?」
「二一年的三得利響調和威士忌。」
「那就開那個吧,麻煩您了。」
這一瓶酒得要將近六萬日圓。但島崎亮眼也不眨,心也不跳,堅持要請樓下的歌手喝這一杯。他想酒保鐵定是認為自己碰到冤大頭了,當下態度變得殷勤熱切起來,甚至樂意手捧威士忌酒杯,跑下樓,親自把酒水遞給正伸展著手腳的駐唱歌手。
隨後那歌手走上樓,把酒杯擱到島崎亮的身旁,低聲說:「謝謝,但是我不喝酒。」
他道謝的口吻冷淡,大概是已經意識到立在島崎亮右手旁的酒,殘留有他手心溫度的杯底中的流動琥珀,其本身要價不斐,足夠使人誤會。他把頭上那頂質感粗糙且高得出奇的假髮從自己的腦殼上連同髮網一起抓了下來,然後用手撥亂他自己原生半長的髮──是金色的。一些人為此投來了感到驚異的眼光,使得島崎亮不由自主地想:那肯定是一種相當亮眼的顏色。他接著對島崎亮表示自己要去換衣服,以及卸妝,這話似乎代表著島崎亮並還沒被徹底地推拒於千里之外。島崎亮開口叫住了他,為的是請教他的名字,或者一個方便的稱呼,然後歌手奇怪地看了過來。
「我們見過的,在新宿東口,就在昨天。你長得很高,在日本人裡算是少見,所以我還記得。」
島崎亮總算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聽過他的聲音,他就是花澤輝氣──昨天傍晚,在歌舞伎町,他們曾經擦肩而過,他還撞掉了他的太陽眼鏡。
花澤輝氣很快便換下了那身過於浮誇的亮片西裝,改為套上低調的深藍紫色厚緞羽織,內裡是搭配了白色羊毛襯衫的男士和服。他回來應酬島崎亮的欣賞,是因為他客氣,同時也是因為島崎亮的態度並不明確,還不到足以冒犯到他的程度。
「我想請您諒解我的好奇,」大約在幾杯黃湯下肚之後,島崎亮開始對花澤輝氣說些比較要緊的客套話(此時花澤輝氣杯裡的液體已經換成了無酒精的飲料),「像您這樣的大明星,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銀山的小旅館的舞台上,而且還沒人認出來?」
「我不太確定我算不算是個大明星。但我是恰好有事回鄉,寄居在朋友經營的旅店裡。另外,這家旅館其實不太小。」
島崎亮這才知道他們是身處在古勢起屋,也就是拆掉他祖母的老屋後,由大財團重建的那家新旅館。是他今晚住的地方。
「原來您是本地人。」島崎亮說。花澤輝氣今年二十來歲,在他出生的時候,島崎亮也應該還住在山形,可他卻不記得銀山一帶有任何姓花澤的人家。
「不太算。」花澤輝氣啜了一口果汁,「我父親是來自法國的建築師,母親才是銀山當地人。」
然後他們聊到了島崎亮從東京回鄉的理由,島崎亮依舊據實以告,反正他並不介意被誤解成一個幽默的盲人。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花澤輝氣沒有感到意外,也沒有訕笑,單只是承述事實地說:「在冬天,人魚塚和礦坑都是會封起來的。」
他的話讓島崎亮免不了愣了愣,「是,但不表示人魚不在。」
花澤輝氣不以為然地哼哼,「你說你以前住在銀山,怎麼回來這裡會住旅館呢?」
「嗯……嚴格來說,我確實還是住在以前住的地方。這裡,這座旅館,在二十幾年以前是我祖母的房子。只是在她去世以後賣給別人了。」
「也就是說,你已經失去你以往的住所,所以才會住到別的地方。」花澤輝氣眨眨眼,把杯中的果汁一飲而盡,「人魚也可以。」
他笑了一聲,一時間很難相信花澤輝氣竟能把這種在旁人聽來怪力亂神的主張說得煞有介事。「或許吧。」島崎亮附和著說,「我有個朋友說您很像一隻人魚。」
「因為我的專輯?」
「我相信是因為您優美的歌聲和出色的外表。」
這時花澤輝氣嗤了一聲,說:「你又不知道。」
這話使得島崎亮不禁繃緊下巴──因為的確如此。
「雖然您說得沒錯,」他說,「但我其實會一些神奇的小把戲。」
「像是憑空變出一枝花……或者一隻鴿子來之類的?」花澤輝氣問。
「沒那麼好,只是一點簡單的魔術。」
「好不好也要我看了以後,評價過才算數。」
下一秒,島崎亮陡然出現在花澤輝氣的身後,揚起手輕點了兩下他的肩膀。花澤輝氣扭過頭,吧台前的高架旋轉椅的支軸因為他轉動身體的動作而發出一陣咿呀咿呀的聲響,像極了某種古老怪異的歌謠。緊接著,花澤輝氣伸手拉過他的臉,把他拉到他自己的身上,使島崎亮忍不住撐開了眼皮,臉上寫滿了驚訝。
「我想我們都同意我變的戲法比較好,沒錯吧,魔術師?」
那一整個晚上的麥酒,盈滿整座廳堂的慢板情歌,還有旅館內昏黃的燈光和窗外的銀白雪色,都不及他一個瞬間的吻令人沉醉。島崎亮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覺自己臉皮發熱,大概是威士忌的酒勁上來了。花澤輝氣漫不經心地從桌上的和布袋裡拿出一把帶木片的鑰匙給他,說:「你可以儘管來試試人魚的眼淚會不會真的變成珍珠。」那之後,他站起身,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古勢起屋的二樓,木造的屐齒無聲地踩在歐式的繡花地毯上,直到進了電梯才又傳出跫音。
島崎亮伸手拿過桌上的酒杯,將杯底殘留的威士忌喝乾,抹了抹臉,接著便握緊花澤輝氣不久前塞給他的鑰匙,趕上他的腳步和他一起到了位於旅館最頂層的雙人套間。
套間的門是最傳統的和式拉門,但房裡卻有兩張洋床。島崎亮將花澤輝氣壓在一條條交錯的木櫺上,五指毫不客氣地扯下他的腰帶。他在試圖索吻的同時被花澤輝氣用手掌擋開,隨後又被他牽著手,撫摸他長襦絆下的溫熱胴體。
島崎亮試著想像那令人血脈賁張的畫面,想像花澤輝氣滿不在乎地拉開自己如水波般蕩漾的和服,一顆一顆解開毛料襯衫上的鈕扣,向他展示自己勻稱的體態和富有彈性的皮膚。他讓島崎亮用手握住自己起伏的胸膛,並且放任島崎以拇指輕搔揩弄他珊瑚色的乳首。下一秒,他被島崎亮毫無預警地撈住了腰,整個人被往上抬起,恰好把頸窩送上了面前盲人的口中。
「唔……進去再做。」花澤輝氣低喊一聲,要不了多久他就被島崎攔腰抱了起來,一路到套房內洋床上。
木屐早在島崎亮踏上榻榻米以前,就從花澤輝氣的腳上遺落了。花澤輝氣仰躺在橘紅色的床褥上,被島崎一面捧著腳跟一面褪去底褲。花澤輝氣刻意用穿了足袋的腳尖去挑島崎亮束縛在毛料西裝褲底下的襠部,眼看著他挑起一側眉峰,隨後慢條斯理地解開自己的褲頭,把勃發的陰莖從深色的褲縫裡拉出來。
「您這裡有潤滑液嗎?」
在欺到花澤輝氣身上時,島崎亮問。他自己倒是帶了保險套,就在他那件皮絨拼裝大衣的其中一側口袋裡。
花澤輝氣眨了下眼,手背重重地、纏綿地蹭了一下床單。「沒那個必要。」他說,並在島崎亮皺眉反駁以前,用兩腿勾住他的腰,「不信你自己摸看看。」
然後島崎亮依言把手指探入花澤輝氣的股間,那柔軟濕潤的穴口,每一寸的皺褶似乎都噙著一股滑順的津液,引誘著伏在他身上的人挺進開發。島崎亮沒忍住壓了下眉,一句疑問到了嘴邊,乍聽之下像是:「您是什麼時候……?」但很快就被花澤輝氣張口吞下,化成了急不可耐的喘息。忽然間,島崎亮不再去想人魚、神靈,以及賞金和任務的事,他的心裡只剩下這個與他萍水相逢的年輕男孩,他好整以暇地、語帶命令地,躺在他的身下,對他說:「把你的毛衣脫了。」
於是島崎亮拉起罩住自己厚實體魄的深紫色套頭毛衣,隨手扔到一旁,讓花澤輝氣欣賞他跌宕有致的肌理,以及縱橫在他身上的傷疤。
「那是槍傷?」花澤輝氣隨手一指,嘴唇也跟著翩然而至。他在對島崎亮下達完脫衣的指令後,便撐起身來用鼻尖拱了拱他的腹部,同時他用手握住島崎亮挺立的性器,隔著一層稀薄的保險套吮吸了一口他膨脹的前端。這個舉動惹得島崎全身打顫,下腹一陣陣地發緊,似乎恨不得盡早貫穿花澤輝氣的下體。
「嗯……」島崎亮悶哼一聲,「之前有一次,有人雇用我逮捕一個毒梟。他似乎是幫派的人。」
「會很痛嗎?」
「我不太記得了。」
島崎亮隨後把花澤輝氣押回床上,將他的雙手拉向他的頭頂,就這麼張開手掌鎮壓著,低頭舔舐他突出的鎖骨和乳尖。他用空閒的另一隻手撈起花澤輝氣的腰肢,讓他們得以順利地互相磨蹭彼此的硬挺,在維持了好一段時間的緩慢熱切的喘息間,他聽見花澤輝氣說:「是不是從沒有人跟你說過銀山人魚的傳說……?」島崎亮沒回話,只是專心地沿著他光滑的腰腹肌膚舔吻,最後張嘴含住他膨脹的陰莖──有一股大海澎湃的騷鹹味。
他聽著花澤輝氣斷斷續續地告訴他:在距今已不可考的數萬年前,在日本島還沉在太平洋以下,尚未浮出海面時,這裡一度是人魚的家鄉。
後來,火山噴發導致了島嶼的形成。但也造就了不少人魚族的傷亡,為了鎮壓火山,避免同樣的災禍再次發生,幾位法力高強的始祖便決定取彼此的血液混合製造出一位守護者,也就是人們口中的水神。
水神在富士山上建立了一座屬於自己的宮殿,從此日日夜夜照看這座島上的火山。直到有一回,水神在多座火山間巡弋的路途中,與一名初來乍到的礦坑建築工程師墜入愛河,兩人隱姓埋名,私奔到了尾花澤一帶,替村裡的人帶來繁華榮景。
然而,建築師卻遭到村中奸人的出賣,向當時的城主舉發建築師的叛逃。隨後建築師鋃鐺入獄,被遣返回遙遠的歐洲大陸,終其一生無法再回到日本島上。當時的水神已經懷上了建築師的孩子,是名男嬰,身上留有一半人魚和一半凡人的血。在建築師走後,水神終日鬱鬱寡歡,終於在某個夜晚拋下了自己的職責,化為銀山的溫泉脈長眠於當地。
他的故事大概說到這裡就算完了。因為接下來,島崎亮便直接拉過花澤輝氣矯健柔韌如一條魚尾的兩腿,將自己的陽具抵在他因受情慾感染而噏張的後庭前方。他突然想到白銀礦坑那堪稱文雅的別稱,覺得花澤輝氣的甬道大概正好相反,是全不知冬的亙古溫煦。他將花澤輝氣推向床頭,花澤輝氣則用自己的兩手架住他有力的腰腹,阻止他一下子推進得太深,「別這樣。」他邊嘗試著憋住漏到嘴邊來的悶哼,邊縮緊自己渾圓的兩片臀瓣,「啊……你是十四歲小孩嗎?就說了別這麼──哼嗯,這麼急。」
島崎亮聽話地放慢了磨擦他濕滑穴肉的速度,但還是把他從床鋪上抱起來,讓他跨坐在自己昂揚的男根上。「抱歉。」他說得毫無誠意,話尾甚至帶了笑音,長滿厚繭的手心不安分地在花澤輝氣肌肉緊實的大腿上游移,「但我想不管是十四歲還是四十歲,在和像您這樣的人做愛的時候,應該都很難克制住自己。」
花澤輝氣翻了下白眼,對於島崎亮常掛在嘴邊的那些漂亮話,他是一點也不買帳,「我之前也和幾個跟你差不多大的人睡過。」他說這話的口吻,好像他是島崎亮的長輩,「一般而言,老馬總是……唔,比較溫柔?」
比較溫柔的老馬奮力提起腰,不容分說地向上頂了頂,性器的覃型頂端擦過微凸的敏感腺體,一直搗到以往少有人觸及的深處禁地。
「啊……啊……好、好深……島,嗯、這樣好難受……」花澤輝氣驚喘一聲,腰背不由自主地挺直,向後彎曲成一個弓形。可即使如此,島崎亮卻也還不打算放過他,仗著自己力氣比較大,便掐著他的鼠蹊部,將他迅速地抬起又下放,使他後穴內裡的敏感帶被他充血的陽物不間斷地輾壓,險些就要被快感構築成的一波波潮汐滅頂。
無論是低聲說話也好,融入情緒演唱也好,都不及他叫床來得讓人驚訝。只見依偎在花澤輝氣背後的支撐物從床墊變成了雪白的紙拉門,木造的門框砰咚砰咚地震動,隨時都可能向後崩塌。島崎亮脖子以上的部位倒確實是很溫柔,吸吮花澤輝氣的耳垂就像蜜蜂啜飲花蜜。他貼著花澤輝氣的耳朵說:「請您忍耐一下,很快就會讓您舒服的。」這時花澤輝氣已經沒有力氣和心思罵他了。
等到島崎亮將第一個避孕套填滿,花澤輝氣也去過兩次以後,月色已經縮短到只夠照亮床與窗之間的窄縫。花澤輝氣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除去腳上還套著的白襪,其餘的肢體一絲不掛,幾乎只穿戴了島崎在不久前留在他皮膚上的吻痕。
床頭燈紅紅黃黃的光輕盈地籠罩在他四肢的輪廓上,恍惚間,像是某種新興的銅金飾品。島崎亮從衣櫃裡拿出浴衣,披在自己身上,接著走向窗台上放置的復古轉盤式電話。「您想吃點什麼嗎?」他問。花澤輝氣哼了一聲,「現在哪有人在櫃台等著伺候你吃宵夜。」
島崎亮失笑了聲,沒怎麼解釋,只說要是花澤輝氣想,他就能想想辦法。於是花澤輝氣搖了搖腿,隨口說了句想吃咖哩麵包──「野川家的豆腐倒也不錯。」
島崎亮接著替自己的浴衣打了結,很隨便的那種,走到充滿紅光的門廊襟口便已經大敞了一半,爬滿了花澤輝氣豔紅色抓咬痕跡的軀體毫不客氣地裸露出來,於是花澤輝氣只好連滾帶爬地趕到玄關,被磨蹭得紅腫的後庭穴肉因而發出了一陣酥麻的顫慄。
「站住。」花澤輝氣沒好氣地拉住了他,並將他整個人翻轉過來,拉上衣襟的交領,同時手上一絲不苟地替他繫好腰帶。「就算現在很晚了……也還是有可能有人看見,我可不希望害誰瞎了眼睛。」
島崎亮握住他的手腕,傾身向前親了下他可愛的嘴。「我很快回來。」他灣了彎唇角說。這時花澤輝氣忽然奇怪地撇了他一眼,口中悄聲呢喃著一句話:「真的也太男大十八變了……」
「您說什麼?」
「沒事,我自言自語。」
拉開套間的門後,島崎亮自然是使上了空間跳躍的能力,移動到廚房去找到了旅館儲藏的咖哩麵包──等他再次踏入花澤輝氣的套房,整個和室裡便已經遍地尋不著那名年輕歌手的蹤跡。就在島崎亮以為花澤輝氣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暫時離開套房時,從套房的浴室傳來的一串水聲,倒是適時地解開了他的疑惑。他將花澤輝氣的麵包放到客室矮桌的漆盤中,然後敲了敲浴室的門。「花澤先生?」他語帶疑問地喊了句。緊接著是一道清脆的拍水聲,回應了他被阻絕在門外的呼喚。
隨後,浴室的門被他輕手輕腳地滑開,充斥著狹小空間的氤氳熱氣也因此爭先恐後地朝他的臉部、脖子和鎖骨飛撲上來。花澤輝氣好整以暇地坐在檀木製的浴缸中,及肩的金髮被髮圈束成一個俐落的短馬尾。他沉靜地、近乎高深莫測地,對島崎亮說了句:「要一起嗎?」過了好一陣子,島崎亮才明白過來他問的是沐浴,於是怔怔地點了下頭。
他緩慢地走向他,兩腳緊貼在浴室帶有濕氣的磁磚上,邊走邊寬衣解帶。他在走到湧出溫泉熱水來的浴盆邊上時,一把將浴衣從身上剝下來,隨手扔在地上。同時他坐到浴缸邊沿,將手探入充滿硫磺味的水中。
一道金光猶如茶葉,緩緩地自他的眼底展開,有那麼片刻,他感覺自己摸著了一條光滑的魚尾。
《忘れ潮》FIN.
(1)井之頭恩賜公園:(日語:井の頭恩賜公園/いのかしらおんしこうえん)是位在東京都武藏野市和三鷹市的都立公園。屬於恩賜公園,通稱「井之頭公園」。
(2)《阿信》:(日語:おしん)是日本放送協會(NHK)自1983年4月4日至1984年3月31日播映的晨間小說連續劇,是1980年代最轟動的電視劇之一,共有297集,每集15分鐘,是NHK電視部開播30周年紀念電視劇。該劇於日本國內首播期間的平均收視率是52.6%,為日本史上收視最高的日劇。
(3)寶塚歌劇團:(日語:宝塚歌劇団/たからづかかげきだん),又稱寶塚歌舞劇團,是位於日本兵庫縣寶塚市的歌舞劇團。自1914年初次公演以來,寶塚歌舞劇團迄今仍是一支全部由未婚女性組成的在日本廣受歡迎的歌舞劇團。目前,寶塚歌舞劇團分為花、月、雪、星和宙等五組表演小分隊,以及不從屬上述五組的專科。寶塚歌舞劇團也被簡稱為「寶塚」或「Takarazuka」。
(4)男役:亦即在寶塚歌劇團中出演男性角色的女演員,在就讀寶塚音樂學校期間需耗費長達十年的時間,被培養成日本女性心目中的「理想男性」。
(5)天海祐希:(日語:天海 祐希/あまみ ゆうき),原名中野祐里(日語:中野 祐里/なかの ゆり),日本女演員,前寶塚歌劇團成員。從《女王的教室》,《主播台女王》,《熟女在身邊》顯露出成熟逼真的演技,為亞洲區重要女演員之一。
(6)木花開耶姬:(日語:木花咲耶姫/コノハナノサクヤビメ)乃《日本書紀》之寫法,又叫做鹿葦津姬、神吾田津姬、神吾田鹿葦津姬、吾田鹿葦津姬、豐吾田津姬等,《古事記》裡則寫成神阿多都比賣、木花之佐久夜毘賣。祂是日本神話裡司長生育、象徵人妻以及櫻花之美的女神,大山津見的女兒、磐長姬的妹妹,下嫁給天津彥彥火瓊瓊杵尊。據傳木花開耶姬誕生於火焰之中,因而普遍也被認為是火神。然而,在主奉木花開耶姬的富士山本宮淺間大社裡,木花開耶姬卻被認為是鎮壓富士火山的水神。
(7)瓊瓊杵尊:(日語:瓊瓊杵尊/ににき(或ににぎ) の みこと)全名為天饒石國鐃石天津彥彥火瓊瓊杵尊,是日本傳説中的葦原中國治天,也是地神五代之一,也是神武天皇(日本第1代天皇)的曾祖父。
(8)磐長姬:(日語:磐長姫/イワナガヒメ)日本神話裡的女神,大山津見的女兒、木花開耶姬的姊姊,下嫁給天津彥彥火瓊瓊杵尊,卻因其長相醜陋而被退婚。
(9)銘仙:(日語:銘仙/めいせん)一種絹織品,是江戶時代後期到昭和初期間,日本人的服飾中不可或缺的織品之一。初期花色樸素,重視實用性,到了大正時代之後,受到各種影響,製作出許多不同的圖案。
(10)根監州國:(日語:ねのかたすくに)根國乃日本神話傳說中的地方,與黃泉國同樣位於黃泉比良坂,於是後世學者普遍認為根之國與黃泉國是同一個地方。不過根據《延喜式》卷八六月晦大祓祝詞顯示,根之國並非位於地底下,而是位於海的遠方或海底下的地方。
(11)《我的巴黎》:(日語:モン巴里)由寶塚少女歌舞劇團於1927年首演的歌舞秀《我的巴黎》中的同劇名主題曲,歌舞劇於當時推出時便轟動日本全國。
後記
勞斯生日大快樂!俺來給您送不香的飯飯了,祝新的一年有更多新糧新飯新面孔可以吃,愛您!(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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