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ENTION:大唐架空AU,微武俠(?)走向,正三品羽林萬騎將軍島(43)X突厥族王子輝(19)設定,可能出現大量不明所以的春詞,介意者勿入。
SUMMARY:羽鳥希聽著周圍人一陣吐息倒錯的抽氣聲,誤以為他們是被突厥王子摔酒罈的動靜嚇著,才正欲開口喝斥,就聽見一名將士開口,以一種十分悽慘的口吻說道:「娘啊,在邊關守塞這許多年,就是見個敵軍的野人大帥喝酒都覺得眉清目秀……可別是魔怔了罷?」
一旁的人還幫腔:「可不是,我本來還以為鐵魯喪當是生了個青面獠牙、髯長滿面,兩眼凶光畢露的模樣。今天一看才知道,原來這就叫『君子如玉』,可算是長見識了。」
大雨滂沱。
雷光在羅紗似的雲霧間翻湧,轟然巨響陣陣,隆隆地彷彿城關上、烈日軍旗下的戰鼓低鳴。北疆城內,九九八十一坊鐘聲四起,緊挨著漠北寒秋第一場肅殺的雨,竟使人聽出了一股既沉又重的哀悼之情。
一隻青鳥掠過重重鐘樓,自那如細針般毫而繁密的雷雨中,飛到安樂坊內一座雕龍畫鳳的雅緻樓台簷下,用牠棕黑色的腳爪緊攀著紅木造的欄,以尾羽隨意地在樓台一塵不染的欄杆上拂了幾下,接著才甩動起細短的脖頸,將不久前因突如其來的驟雨而沾染上的一身水氣,盡數噴灑在鳥爪下的紅木上,儼然把樓台當作了自己的地盤。牠一面跳著腳前進,一面略為張開翅膀,試圖透過這個舉措,把牠引以為傲的亮麗鳥羽撣乾。可卻在此時碰上一陣料峭秋風撲面而來,不由分說地就要將青鳥從那欄上掀下。好在及時出現了一條如霜雪般煞白的手臂,將青鳥護住,這才使鳥兒免於被吹落木欄的險境。
「噓。」那適才護住了青鳥的人說,隨後他扭過頭,自他腰上繫著的一根紫竹梆笛下,拿出一隻麂皮小囊。囊裡裝了些小麥和高粱,似乎是專門備來逗鳥用的。那人把細碎的穀物倒在欄上,又用手指輕推了幾下小鳥的頸骨,不一會兒,這看似沒人豢養的野鳥便已能偎在他暖融融指節上,低頭啄食所有他給的五榖了。
成功轉移青鳥注意力後,那人又轉而去點鳥兒的細腳,在那細小的鳥腳上有一管只有他拇指指甲大小的筒子,筒子裡有書信,粗糙的莎草紙上,寫的自然並非唐文,而是一種更近似於波斯文的硬體書法字。上頭大大方方地寫了一句話,兩個字:死了──也沒指名道姓。但收到信的人卻知道,這漫天遍野的哀鴻聲,這滾滾的天雷和淅淅瀝瀝的雨,全是喪鐘,弔唁的則是戌守於這天朝大國北境的大都護。
這老都護年事已高,鎮守北疆城大半輩子,服侍過大唐三代聖人。在滿朝五官百軍中,說話最有份量。現在他歸西了,本該有受他提攜過的諸多武將萬里奔喪,或者聖人諭令,命人快馬加鞭抵達塞北,來迎老都護的棺木回長安大葬──如若不是六個月前,有十萬突厥大軍攻破鎮狼關,直接把關牌拆了,讓守關的一名斥侯夾著逃回北疆城,驚動塞北都護府和遠在神都的聖人。
六個月後,十萬突厥大軍擴增成了十五萬,且兵臨都護府所在的北疆城下,其戰況、軍容,都頗有當年渭水之辱的架式。可出乎大唐黎民百姓預料的是,突厥人大破鎮狼關,橫掃塞北一帶,為的不是征服,而僅是想要求唐國交人。領軍的突厥狼主,現任大汗的獨子,突厥王子鐵魯喪,聲稱大唐聖人乘大汗出使唐國納貢之際,無緣無故將大汗困囚於洛陽,這才迫使他們不得不出兵南征,以求帶回突厥汗國的狼王。
這整件戰事震動了唐國,卻不是因為突厥蠻人兵強馬壯,而是整日自相殘殺以為榮的野蠻人,竟然也開始懂得了「師出有名」、「長幼有序」這一套。按理說,大汗遭囚,突厥無非是另立個新的狼王,日子照樣過,內亂照樣鬧,地盤照樣奪,本不該如此敵仇同愾。換句話說,這個人稱鐵魯喪的王子,似乎很有些籠絡人心的手段,兼之還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也是如今唐國的重大外患。
逗鳥的人收了手,轉而碰了碰腰間的梆笛,還順著笛首一路向下,摸到清搔過膝間的淺紫色笛穗。心想:這會兒人都死了,洛陽的馳援卻還沒到,這得有多不把突厥人放在眼裡。
他霍地轉身面對身後樓閣,其內是一座布置素雅的居室,有兩盞來自大秦的琉璃燈,蓬萊島的檜木屏風榻,一尊由黑突厥人打造的九天玄女像,身上穿著胡族特有的窄袖緊身襦裙。
在那以後,是一扇雕工細緻,鏤著妖冶桃花林的木門。木門後色彩紛飛,件件輕羅紗裙似晚霞流霰飄過,黃鶯般的潺潺笑語淌逝,和樓閣外雨水共譜成一段違和但又迷離的樂章,沖散了北疆城內的慘淡之氣。
最終,那群身姿婀娜的麗人只留下了兩位朝有著一人一鳥所在的居室走來。
領頭的女子捧一隻銀製手爐,肩上繞有一條雪貂圍脖,但卻不著襖衣,僅用一片橘紅輕紗擁住自己雪色的肩頭。她身後女子比她年齡稍小,看上去似乎剛足二八歲,身穿布衣,耳旁梳兩個髮髻。跟在女子身邊,除是為了照顧女子生活起居外,也是在向女子學習待客處世之道。
女子一進門,先是和站在窗邊的人作了個揖,道:「小女趙桂兒,似霰閣倌人,敢問小……貴客如何稱呼?」
她差點脫口說出一句「小郎君」,原因是那窗邊的人,臉蛋瞧上去年齡真的很小,甚至不比跟在她身邊打雜的女婢長多少歲。然而,儘管她在似霰閣中,充其量也只能算個中上之流,但似霰閣一向接待塞北一帶有頭有臉的人物,閣中女子往來的恩客,地位最高有從四品官員,最低則有外國闊綽富賈。趙桂兒觀其品貌,見來客一頭披散金髮如瀑,眼底透出碧沉磁青,宛如墨色婉轉,被一縷螢火映亮,便猜他許是個西域商人。
要不了多久,那名年紀不大的來客便用一口生澀且帶有厚重鼻音的唐話答道:「花澤輝氣。趙姑娘,幸會。」
趙桂兒點點頭,隨後在屏風榻上坐下,因花澤輝氣不作官而顯得態度隨興了些:「郎君這是頭一回來北疆?」她漫不經心地問,同時開始招呼婢女替花澤輝氣沏茶,將不久前由安北都衛府司馬送來的茶葉從一隻描金紅木屜中取出。
儘管花澤輝氣的身分看上去不像大有來頭,但在摸清楚他喜好以前,趙桂兒倒也不打算因而怠慢了他。她偷著眼覷著這名身穿銀藍相間錦衣的異國青年,頓覺這張臉當真生得煞是好看,兩頰豐潤圓滿,似一輪明月,五官卻稜角分明,若一座巫山;他的眉眼深邃含情,如一汪清潭,錦衣之下體魄卻又壯碩飽滿,可賽汗族鐵騎。這樣一個涉世不深、模樣瀟灑,又不位高權重的年輕人,對於青樓女子而言往往是最佳的棲身所。趙桂兒倒是不求能做花澤輝氣的妻,但凡只要年輕人熱血上湧,誓願為她贖身,那也就夠了。
「算是頭一次。」緊接著,花澤輝氣緩緩地說了句。在他講完了這話以後,低沉宏亮的鐘聲這才總算姍姍來遲,敬告北疆城內的百姓:一直以來替他們撐住這一片天的老都護,終究是走了。
可這廂趙桂兒卻是不為所動,只繼續問花澤輝氣:「從關外一路跑商過來的?沒遇著突厥軍嗎?」
花澤輝氣兩眼盯著被女婢倒入茶盞內的琥珀色茶湯,湯花蓄積在茶盞壁上,恰巧與這黑沉沉的紫砂茶碗相互映襯,顯現出選茶器者對於茶道的高明見解。他說:「那麼妳呢?狼軍圍城已有數月,現在老都護也死了,朝廷的援軍、新都護還不見蹤影,妳不擔心嗎?」
趙桂兒被他這話說得嫣然一笑,面靨隨她嘴角左右兩側梨渦深陷,竟襯得她受紅塵洗鍊的臉透出一股少女的嬌俏嫵媚,「有什麼可擔心的?隔壁西市的賣釵婆說,突厥人會化狼食子,難道就真的能化?我接待過不少胡人,女真、鮮卑、回紇,甚至大食,他們之中沒有人吃人,也沒有人能變什麼神仙鬼怪,更何況……」
更何況,花澤輝氣也不是她見到的頭一個穿梭突厥軍進城還毫髮無傷的西域商人了。
「更何況什麼?」
「沒什麼。再過三天,島崎將軍所領的府兵就要進城了,所以我安心得很。」
「這妳又是怎麼知道的?」
「茶樓裡、酒肆中,到處都有說書人在說呢。您是外地人,大概沒有聽說過。島崎將軍是當今聖人最寵信的將領之一,聖人曾言:若沒有島崎將軍替她把守內宮,她可真夜不能寐。如今,她把自己的愛將從長安大老遠調來,若不是因為重視我們北疆城、重視安北都護府,還能是為什麼?」
花澤輝氣默不作聲地朝趙桂兒一哂,對於她這一番進退得宜的場面話,也不知是不置可否,還是不予置評。他總覺得,趙桂兒在說這些事的同時,那雙倦懶的杏眼間似是透露出了一種奇特而譏誚的風情,讓花澤輝氣瞧出來了她話裡有話。「這北疆城天高皇帝遠的,消息可真靈通。」他說,同時他起了身,向趙桂兒一叉手,便要告辭。
等到花澤輝氣走遠,趙桂兒才悠悠吐氣,讓婢女去替自己取來一柄銀管煙槍,無奈嘆道:「可惜,露餡了。」女婢不解其意,便要問:「小姐,什麼露餡了?」然而趙桂兒只是擺擺手,不願多說,適才她那一席話,正巧就是因為言多而失,幸而那些突厥將領,也不是個個都如花澤輝氣這般冰雪聰明。
滿城風雨。
花澤輝氣手打著一把從似霰閣裡借來的海棠花紙傘,在安樂坊間穿梭。
這安樂坊本就是北疆城的花街,即便有雨水沖刷,卻還是飄散著一股搔鼻脂粉味。花澤輝氣不打算走遠,街頭就有一家酒樓,可以讓他聽書。這酒樓名喚「對月樽」,是取塞北勝景明月照峰,合名詩「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之意而起,堪稱雅俗共賞。
花澤輝氣進了酒樓,向掌櫃的點了壺乾酢酒,大手一揮,付了五串錢,便走到二樓一個能聽清堂中話本先生朗朗說書聲的位置,撩開月銀色錦衣華袍坐下。聽那話本先生正在娓娓道來,說:「話說洛陽北衙羽林軍,有一位將軍,官逾三品,年已屆不惑,卻未曾納過一妻一妾。此人少時武舉中第,十八歲初試啼聲,不到而立,便已隨先皇南征北討,戰績赫赫,因而一路青雲平步,扶搖直上,統帥御前親軍羽林,鎮守聖人左右。他,就是我們安北都護府的新主人。他,就是除聖人面首外,唯一尚在堪材之期且能出入內廷後宮的武將。他就是腰繫一把御賜斬雲蛟刀,臉覆一張赤銅鐵代面的羽林將軍島崎亮!」
「噗咳!咳咳咳咳!」
酒來以前,店裡小二先替花澤輝氣上了粗茶,以便他漱口潤喉,順帶布些下酒用的涼菜。花澤輝氣剛才喝過趙桂兒奉的好茶,忽然間換個品貌低的,自然不甚習慣。再者那話本先生滿口胡言亂語,字裡行間,無不顯其趣味低俗、道聽塗說之態,讓花澤輝氣深深覺得自己恐怕是在平白浪費時辰。無奈酒已買,錢已付,菜都上了,總不好叫人端回去。只得繼續留在這荒唐酒肆中,聽那說書人細講長安城奇聞軼事。
「今天,我們要說的便是這羽林將軍何以被聖人親賜佩刀的故事。」話本先生說,「那年正是永昌元年,萬象神宮初初落成,聖母神皇龍心大悅,傳眾藩國使節來到神都,賞其明堂風采。當時,為促進藩鎮與我國之間的凝聚力,為加深國威,使民心傾向,聖人決議舉辦一場馬球賽,令天朝百將下場奪籌,最終獲勝隊伍,每人可賞良田百畝、珊瑚玉石各兩車、綾羅綢緞七十匹……」
然而卻有人不滿當時朝政由女子當權,意圖藉馬球飛沙走石、兵荒馬亂之際,以陰山五毒針刺殺聖神皇帝。
「只見當時百駿之間,一匹黑馬突圍而出,同時騎士手中球杖高舉,在萬人驚駭間,殺至聖母神皇面前。說時遲,那時快!騎士一杖揮下,眼看就要直撲二位聖上臉門,周遭輪值羽林軍堪堪緩過神來,又見那瀟灑烏雎馬,竟恍若西楚霸王再世,蓋世雄氣,力拔山河!再然後,騎士球杖應聲碎裂,兩枚如食箸那般粗的銀針毒釘,穿過櫸木球杖,將那寬版樣式的球杖尾端敲得七零八落,不成杖型。騎上那人迎風昂首,霎時間,數道銀光劃破塵土沙幕,陰山五毒針開弓沒有回頭箭,縱是要釘透那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也必須得手!」
篤!一枚毒針刺入了騎士的胛骨。喀!一壺酌酒擺上了花澤輝氣的客桌。
「貴客請慢用。」店小二客客氣氣,臉上陪著諂媚的笑,看似正等著花澤輝氣闊綽地賞點零錢花。
「問你個事。」花澤輝氣朝店小二勾勾手,流霜般清冷聲嗓不大,轉眼間淹沒在話本先生口若懸河的講書聲中。
「哎,貴客請講。」
「那話本先生,開始說島崎亮的傳奇多久了?」
「這……也有個一兩月了罷。自打朝廷下詔,冊授島崎將軍為安北新任都護起,他便開始說了。」
店小二整日待在酒樓裡,一天聽至少三回不同的說書人講島崎亮走馬上任安北都護的開場白,想不將此段倒背如流都難。花澤輝氣心下了然,以木箸隨便撥了兩下瓷碟裡的涼菜,過了半晌,又道:「那些話本先生,一般都說些什麼段子?」
「多著呢。光是羽林將軍一人,就有『蒙眼擂戰武舉人』、『夜奔十里平康坊』、『洞庭湖上鬥琴聖』……啊,還有『當刀買玉酬知己』!」那店小二聞言,又見花澤輝氣手裡捏著幾塊指甲大小的碎銀,時不時在他眼皮子底下拋上拋下,便殷勤地開口,知無不言,「總而言之,傳奇多著呢。貴客現在聽的,是叫『一騎絕塵護二聖』,算是當刀買酒的前篇。在這個篇章裡啊,因羽林將軍護駕有功,聖神皇帝便決定賜他良田千畝,劍南春酒百醰,內宮美婢十數名,以及御賜寶刀斬雲蛟一柄。」
「那麼說,下一章『當刀買玉酬知己』就是在講他把原來那無名刀典當了,拿來買玉送給他的知己?」
「沒,他當的是斬雲蛟。酬的知己前面得加上『紅粉』二字,才算圓滿了實情。」
「……」
難怪那話本先生總說得一副好像島崎亮跟聖神皇帝有染的樣子,御賜的寶刀都敢拿去當鋪叫價,道不是恃寵而驕,放縱任性,可還真沒人信。
花澤輝氣張了張嘴,一塊碎銀隨他拇指一動一彈飛出,恰巧落在店小二張開的手掌心上。店小二興奮非常,千恩萬謝地連彎了三回腰,末了又向花澤輝氣表示若還有其他需要,只要喚他一聲,他一定義不容辭,極力為貴客排憂解難,這才心滿意足地下樓離去,招呼起其他酒客。
店小二離開後,酒肆二樓又重歸寂靜,只餘那話本先生裊裊話音忽遠忽近,一會兒說陰毒滲透島崎亮沖脈,導致球杖脫手,偉岸雄才以膝跪地;一會兒又說陰山五毒派鎮派法寶五毒針已然全出,卻未能得手,只得在祭出兩枚毒釘,一左一右,廢了羽林將軍的眼睛。羽林軍衙衛低吼聲此起彼落,一時間刀光劍影,血濺馬球場,漫天黃沙以為紅。可那身中劇毒的島崎亮,即便自己目眥欲裂,七竅流血,卻仍以肉身護主,英勇衛駕。正當花澤輝氣聽得入迷之際,忽而有一聲清脆鳥啁,使得他從說書人誇大其辭的傳奇故事中脫離出來,且不由自主地循聲低下頭,復見不久前停在了似霰閣樓台上的那隻青鳥。
青鳥嘴啣著花澤輝氣沾染上幾分乾燒酒糟味的袖布,朝著酒樓門口的方向撲騰了幾下翅膀,似是想帶他出樓。花澤輝氣隨手一拂,手心一撈,便把青鳥攬回到五指間。
他將鳥兒趕到酒樓客桌上,嘴上嘟囔著:「別鬧,」而後他順手抄起一支瓷白酒碗,仰頭痛飲那碗燒熱的酒,「很快我就回去了,急什麼呢。」
「儘管當下亂象橫生,馬球上上遍地壯士鮮血,蹄破人身,卻仍有無數人忘不了彼時羽林將軍雙目爆裂,血淚縱橫的厲鬼模樣。至此,島崎亮出門入戶,無時不刻都會配戴一張鐵假面,以防他人衝撞了自己此戰以後留下的兩漥血窟窿,被嚇出一身毛病。洛陽人稱其為代面將軍,便也是由此而來。」
可青鳥卻沒那麼容易放他一人享樂,過不了多酒再度捲土重來,這一回,鳥兒咬的是他的後領。
「快別拉了,這袍子不是我的。」花澤輝氣正了正衣冠,無奈地嘆一口氣。乾酢酒還剩下半壺,看樣子是喝不了了。要他帶著一壺酒翻出城牆,他倒也嫌麻煩。何況只此一壺,根本不夠他城外任何一個突厥弟兄塞牙縫,還不如留給那貪財的店小二。他站起身,任憑小鳥爬上他肩頭,在離他耳畔兩三吋的地兒鳴囀撒野。這隻鳥他養得不久,是入鎮狼關以後才撿來的,可已是待他很不客氣,知道他脾氣好,便無法無天地使著性子。等他再從酒肆的簷下探出自己富有關外人特徵的金燦燦腦袋時,淒淒慘慘的秋雨已經停了,只剩下滿街的風呼嘯而過,吹落枝頭梅葉殘果。
花澤輝氣先是站在樹下,叉腰仰天,瞧了好一會,這才飛身上樹,蹬著幹骨躍往屋頂房瓦。
***
北疆城城關上,動盪不安的吆喝聲一浪疊過一浪。
關外的十五萬突厥大軍,加之領頭的一匹金毫狼王,宛如漠北石人塚般,沉默而弔詭地佇立於城垛下。一張張輪廓深刻的臉孔恰似修羅,深陷的眼窩陰鷙可怖,寫滿了對關中人千百年來的血海深仇。
他們訓練有素,列隊整備時,其紀律秩序不輸唐國軍隊;他們團結一心,由哈那喳瓦大汗獨子鐵魯喪統帥,勢如破竹,一致對外;他們英勇無雙,但凡見過他們在攻破鎮狼關時的捨身作戰,都無法在此軍面前,聲稱自己毫不畏懼……
所以羽鳥希想,此時此刻,那坐在城門匾額之上,正悠然自得地撫著琴,把酒高歌《塞上鴻》的男人,肯定是犯臆症了。
「怎麼回事,他怎麼上去的?守軍呢?這個時辰是誰負責站哨的?」
羽鳥希一面厲聲責問身旁斥侯,一面急匆匆地沖上哨塔,往城牆外撂了一眼──沒看見鐵魯喪的獵獵狼毫大氅,說明突厥人應該暫時不會有動作,安北軍還有時間,可以把那個對狼彈琴的瘋傻子拽下來。
「回稟參軍……申正三刻由宮蛾輪隊長的第七隊負責守哨。宮蛾隊長說,他們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城關和突厥人,那瘋子是突然出現在關上的!」
「突然出現?我聽他放屁!」
羽鳥希啐了一口,對於宮蛾輪這推卸責任的說詞,明顯就是不買帳。大都護病逝,副都護連夜逃兵,整個塞北守關的重責大任,忽然間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他的頭上,可他也就當過那麼幾回參軍,打過與契丹人那場屢戰屢敗的仗,何曾見過這等場面。當下自然是心焦如焚,甚至暗暗地咒罵起那被朝廷派來、至今仍無消無息的援軍。
城牆上,那不請自來的樂人依然在彈,奏黃雲秋塞,千里蕭條。奏西風砭骨,景物淒涼。那琴音泰若宏鐘,響如驚雷,卻同時音韻悲傷,旋律蕭瑟;聽得一眾守關的安北軍無不倍感肝腸寸斷,緬懷起千里之外或繁華或淳樸的家鄉。
羽鳥希心道不好。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在鐵魯喪察覺安北軍群龍無首、形同虛設以前,就教安北軍自個兒的軍心潰散,將士無人有意抗敵。莫說其他人,就連他自己,也深受這哀哀琴音其害,一時間難免悲春傷秋,懷鄉憂國起來,險些就忘了大敵壓境,塞北國土的安全就要倚仗他決斷。
正當羽鳥希準備下塔,親自到垛上把不速之客踹下城關時,一道箭矢忽而破空而來,夾著一股子尖銳的殺意,分毫不差地刺斷樂人正欲撥弄的琴弦。
緊接著是鐵魯喪的汗血寶馬,赫赫有名的金戈鐵騎奔雲,自那黑壓壓的突厥大軍中走來。
馬上的將領高大威猛,身披偌大棕黑狼王皮,自狼王碩大而腥血氣濃厚的大口下露出幾縷絲綢般的金髮,卻是被狼首的陰影演去了大半臉容,獨留一雙沉若深潭的藍眼睛,如同幽火一般地向外望,直教聞者生畏,直面者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羽鳥希十指攀在哨塔的牆頭,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唯恐馬鞍上人忽然發難,大手一揮,便令突厥大軍群起攻向城門,殺他個安北軍片甲不留。
那馬鞍上的人便是突厥王子,鐵魯喪。
只見鐵魯喪高舉著獸皮角弓,自背上箭袋裡緩緩抽出一枝羽箭,箭尖直指牆上樂人,任憑胯下駿馬搖搖晃晃,行至突厥大軍的先鋒,然後便就此定住了,好像他只是一尊被雕在金馬上的銅雕像。
那連珠琴被人射了一箭的樂人倒也不懼,只是慢吞吞地拔起羽箭,湊到眼前細細端詳,也不曉得是看出了什麼名堂。
過了好半晌,眾人才終於聽見那人咕噥一聲:「好箭。」
語畢,樂人隨手把羽箭一投,像擲標槍似的,將羽箭物歸原主。那枝箭只堪堪飛到了一半,還未能越過底下安北軍的戰壕,便被鐵魯喪以一箭擊落,由中心劈成了兩半。
垛上的樂人終究是沒忍住撫起掌來,隨後他一抬手,竟是以赤手空拳之姿,分毫不差地捏住了鐵魯喪發來的第二箭。
狼首底下,年少的狼主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猶若匠人親手研磨雕琢般豐潤細緻的嘴唇繃緊成一條發白的線。
此時的城關上,安北軍已是亂成了一鍋粥。
「弓箭手!快啊!磨蹭什麼,等投胎啊?」
軍中參將無不吆喝著,趕著要將旅中百里挑一的弓兵和弩兵往那樂人身旁送。此時此刻,無論那樂人的身分究竟是王卿貴冑,還是江湖隱士,全都不重要了。負責率領弓兵隊的參將如臨大敵,同為弓手,他們都見識過鐵魯喪騎射的本事,說是放眼整個大唐他排第二,那當沒人敢稱第一。然而真正令他誠惶誠恐的卻不是鐵魯喪的弓術。
他舉著弓,對準北疆城關,無疑是對安北守備軍的一種挑釁。作為守城方,安北的弓兵隊自然不能不有所反應。可即便是如此,這名參將卻也只是讓他麾下的將士搭弓拉弦,並不敢放箭。一旦有弓兵發了箭,這場戰役必然一觸即發,且一發不可收拾。現下正是安北都護府的危急存亡之秋,府內無主,能挑事的武官竟是一個都沒有,馳援據傳三日後便會抵達,但實際上卻是杳無音訊。敵軍勢如破竹,為智勇雙全的狼主是瞻,怎麼著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教突厥人攻城。
羽鳥希溜下哨塔,自一眾弓兵間跑過。他個頭矮,站在牆上,只有一顆腦袋能比城垛高,不算是個很好的靶子,於是便比別人都膽大了起來。他本來想上前去拉下那名不請自來,還引發這場騷亂的樂人,卻在近身到足以讓對方聽見他勸告以前先認出了那把琴。
琴面髤黑,有斷紋,兩側分別刻有「其聲沉如雄,其韻和以沖」,和「誰其識之出爨中」。琴鰴、琴軫,以及琴足皆為上好白玉,不是四川雷氏所製的春雷琴,還能是什麼?
至此,那名不知是瘋是傻還是單純不怕死的樂人的身分,也就這麼水落石出了。
當年在洞庭湖上,還年輕氣盛的瀟湘第一琴邑機,因不滿灩光樓花魁顧小霏開口閉口便誇一名中州司馬琴藝高超,而向當時還只有六品官階的島崎亮提出鬥琴邀約。據傳當時的島崎,只與相熟的一名匠人借琴,便敢在洞庭湖上、數十百人面前,與邑機於舫中連奏了兩個時辰,且不落敗相。琴戰最終,是因邑機不敵島崎深厚內力,致使自己體內真氣狂亂,撥斷琴弦而決出勝負。若要說琴曲意境,島崎亮美不過邑機。可他的琴確有種神奇的魔力,可使聞者入心,宛若身歷其境。
數日過後,一張刻有「春雷」二字的絕世名琴被送往司馬府。
羽鳥希張大了嘴,見島崎亮負手而立,彷彿毫不在意地將春雷琴擱到一旁,面向鐵魯喪,開口便問:「自打神都趕來,一路北行,到哪皆是關於王子殿下的傳奇,今日一見,果然不愧為蓋世英雄。」
他這一句話蘊含了脈中內力,傳播極遠,不只安北軍,就連突厥十五萬餘部眾也都聽得一清二楚,更別提是城關下,距離島崎不到五百尺的鐵魯喪。
鐵魯喪冷冷地哼了一聲,忽然間,一道低沉但卻隱隱透出稚嫩的清冷男聲刺入城牆上每名唐國將士的耳膜:「你就是羽林將軍島崎亮?你的鐵代面呢?」
這問題倒也是羽鳥希想問的。傳聞代面將軍島崎亮忠心護駕,身中陰山奇毒,因而面部腫脹,膚色蠟黃,雙目爆裂成窪,嘴唇外翻且一夜謝頂,為防神都內宮中有貴人受此形貌衝撞,這才無論作息,除沐浴入寐外,絕不輕易以真面目示人。但此人……雖說倒也稱不上是俊美無儔,但好歹是面貌平凡無奇,五官端正。
羽鳥希再定睛看了看島崎亮始終緊閉的眼皮。好吧,也許不是「五官」都端正。
島崎亮笑了笑,把眼尾嘴角以及印堂都笑出一點皺褶,「王子殿下聽過我的事?這可真是榮幸。」
他上揚的語調像是一名文人詩興大發,正欲譜曲賦詞,好紀念這令人動容的時刻。羽鳥希想著:這人身上可真有點令人懷念的朝廷官場氣,可這種作派突厥人是絕計不買帳的。非但不買帳,還可能因此口出誑言,試圖挑釁大唐國威,反倒使得談判無法順利進行。結果果不其然,羽鳥希馬上就聽見鐵魯喪一字一頓地丟出八個大字:「廢話少說,有屁快放。」
可島崎亮卻還是頂著一副漫不經心,悠然自得得好像他不過是在塞北城關上秋日遊園的模樣。
「我有三問想要請教殿下,不知殿下是否願意替我解惑?」
這回鐵魯喪沒作聲,羽鳥希想,那應該是默許的意思。
於是羽鳥希加緊腳步,趕到新任安北大都護身邊,意圖表明自己身為安北軍參軍的身分,並給予島崎亮一些建議。早在老都護病入膏肓而無法處理安北政務以前,羽鳥希便猜想過鐵魯喪也許是可以講道理的。原因無他,這些天以來,安北軍已經給了突厥人太多機會,使他們能夠攻破北疆大門,屠戮城中十數萬百姓。然而迄今為止,鐵魯喪都只是下令讓突厥大軍圍城,派出輕騎部隊劫取載運米糧進入北疆的商隊及官兵,就是傷人也都巧妙地控制在一個不使人心惶然的數量之內──總而言之,鐵魯喪可以是有史以來,最不教人畏懼的狼主,卻也是有史以來最值得人敬畏的一個。
在戰爭中,最難的便要屬一直保持清醒的神智。
羽鳥希行至島崎亮身後,兩手探向前,正欲合起作揖,哪想才剛彎下腰,便聽見島崎亮輕笑一聲,開口便道:「敢問王子殿下,您的尊姓大名是……?」
此話一出,羽鳥希差點摔倒。
就連北疆城中不足三周歲的黃口小兒都曉得突厥狼主名叫鐵魯喪,居住於城郊外,大字也不識一個的農婦,亦常將鐵魯喪的名號掛在嘴邊,用以嚇唬自家的調皮頑童。然而現下,這個打京城來,專為接任安北大都護的堂堂正三品大將,竟說自己全然不曉得他對手的名諱,這除去刻意招惹人動怒以外,羽鳥希還真猜不到能有什麼其他的緣由。
正北方,突厥大軍陷入一股異常的沉默當中,一半是因為軍中泰半以上人聽不懂唐話,另一半則是由於鐵魯喪還未開口。
正當羽鳥希以為鐵魯喪不打算搭理島崎時,一道瑟瑟涼風再度颳起,夾帶著鐵魯喪沉穩如萬年玄冰的嗓音,侵入每一個安北軍人的耳道,只道:「花澤輝氣。」
城關上,許多人看見那血盆大口底下的稜角分明的顎骨一動,飛霜般雪亮的皓齒自兩片由紅轉淡的龍游梅唇瓣間忽隱忽現,宛若一顆顆打海裡龍宮偷來的蛟珠,畫面是極美,可卻美得可怖,美得令人膽寒。這時羽鳥希正覺得奇怪,同樣是匯內息於聲道發音,島崎亮的聲音聽上去卻不會有任何令人不適之處,彷彿山間雲霧裡的一陣輕柔吐息,流過腳邊的一條潺潺小溪,但花澤輝氣卻似是一場雷雨,或者甫才出鞘的刀鋒,縱然氣勢磅礡,到底難免尖銳易折。
「那麼,容我敬突厥少狼主──花澤大人一杯。」島崎亮點點頭,同時右手往下一探,撈起他擱在城垛上的酒罈,替自己滿上了一杯酒。
隨後,他又把那陶罈朝著鐵魯喪……花澤輝氣所在的方向拋,這是自突厥人向唐國發起戰事以來,頭一次有雙方將領交流談話,且氣氛和諧,因而所有人都無不屏息以待,靜候著花澤輝氣的下一步反應。
只見花澤輝氣飛身上前,自那鎏金似的汗血寶馬上,轉眼躍至塞北灰沉沉的蒼穹中。他探出手,一把逮住那酒罈,同時掩蓋住他大半張臉的充斥著騰騰血氣的狼毫大氅也從他與汗馬名駒同色的金沙腦袋上滑下,暴露出他令人聯想起塞外孤月的尊容。
他緊接著落回到馬上,淺金色的厚重眉宇下,一雙碧沉的眼睛瞇起,明明身在城下,卻無端予人一種居高臨下俯視著城關上的每一位守塞將領的錯覺。他振臂舉起島崎亮贈與他的酒罈,拇指一挑,便是撣開泥封,使罈中晶瑩酒水彷若山澗湧出的仙泉,一路從罈口跳躍至他蒼白的嘴中。
末了,他翻過酒罈,將陶罐裡最後一滴燒春酒澆在漠北的土地上,下一瞬竟是猛地將那罈子一摔,使那酒罈在馬蹄底下落了個四分五裂的下場。
「好酒。」花澤輝氣道。不知是否因為沾了酒氣,他說起唐話來的鼻音更重,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刺耳了。
羽鳥希聽著周圍人一陣吐息倒錯的抽氣聲,誤以為他們是被突厥王子摔酒罈的動靜嚇著,才正欲開口喝斥,就聽見一名將士開口,以一種十分悽慘的口吻說道:「娘啊,在邊關守塞這許多年,就是見個敵軍的野人大帥喝酒都覺得眉清目秀……可別是魔怔了罷?」
一旁的人還幫腔:「可不是,我本來還以為鐵魯喪當是生了個青面獠牙、髯長滿面,兩眼凶光畢露的模樣。今天一看才知道,原來這就叫『君子如玉』,可算是長見識了。」
「你們說這突厥可汗,膝下有公主麼?」
「有又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輪得到你娶嗎?」
「倒也不必要娶,我可以望梅止渴啊……我看他們突厥軍裡倒也有幾個女兵,就是站得太遠了,看不清容貌。」
聽到這裡,羽鳥希忽然覺得,也許副都護逃兵實乃上策,這安北軍簡直是無藥可醫了。
這廂安北將士還在閒話突厥女子,那廂的新任安北大都護島崎亮卻是全副心思都放在與他對陣的花澤輝氣身上。他先是饒富興致地抿了抿唇,表面上很客氣,只說:「能得王子殿下喜歡那是再好不過了。北疆城裡雖沒有劍南春,但葡萄美酒還是有許多,只要您點個頭,我便能差人將酒送往您們突厥軍每一位貴族大將的帳中。」
儘管島崎亮言談間和談之意十足,似是有意代表朝廷向突厥人妥協。可花澤輝氣卻僅是挑了挑眉,任憑酒意緩緩地攀上他的臉頰,襯得周圍景色──草原、狼煙、大軍、風沙,全都黯然無光。他冷笑著說:「不必了。」講起話來的音調隨著他的顴骨愈紅而愈發尖刻,「我們草原上的子民不像你們中原人,喜愛將人劃分為三六九等。我們狼族一榮俱榮,一殞俱殞。若是島崎將軍當真有意代大唐聖人與我族和解,只要將家父,哈那查瓦大汗遣送回漠北,且承諾由今日起,大唐聖人不再以天可汗一名自居,亦不再召喚狼族人入關,向天可汗納貢賦稅,我等自會拔營撤兵,從哪裡來的便回哪裡去。」
花澤輝氣話挑得明,與先前他兵臨鎮狼關時,向老安北都護發出的通牒並無二致,依然是那相同的要求,同樣的和談條件。島崎亮笑了笑,梅樹般形若游龍的五指不自覺地敲了敲石造的城垛,自打一開始花澤輝氣便已摸透了朝廷所能容宥的訴求有多少,底線又在何處,於是乎自初時便已是直搗黃龍,使本已足夠劍拔弩張的大唐朝廷變得更加風聲鶴唳。不得不說,這名年僅十九歲的突厥王子心思敏捷通透,膽識過人,甚至遠遠超越當今洛陽明堂內的所有王公子孫,真教人感到不勝唏噓。思及此,島崎亮忍不住掀起瞼來,一張缺少了雙目的平淡臉孔因而變得愈發莫測高深,似有暗雷攪騰翻滾於雲雨之間。他忽而問了花澤輝氣:「殿下所開的條件,我在自神都趕往塞北的路上已是聽說了,也據悉安北都護府已將此事上呈與朝廷。或許您不清楚,大唐朝廷議事乃是口舌筆桿上的戰爭,且不說神都距塞北本有萬里,就是文武百官的口誅筆伐便能使此事的決策延宕半個月。在此我有第二問意欲請教殿下,許能幫襯上您──」
接著,花澤輝氣抬起手,截斷他說的話:「閉嘴,挑要緊的事講。」
對於花澤輝氣近乎無禮的態度,島崎亮倒是不惱,反倒覺得他那對他感到煩不勝煩的口氣很是新鮮有趣。
「……如您所願。當朝聖人膝下共有二女未嫁。長公主安定溫婉賢淑,是神都洛陽赫赫有名的大家閨秀。非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為人更是良善體貼,氣質柔順。小公主太平與您年紀相仿,性格活潑明快,頗為聰慧。雖說因貴為大唐公主難免驕縱任性,但本質上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太平公主打小便飽讀四書五經,懂兵法,又修道有成,早在先帝駕崩以前便有吐蕃點名提親,實屬良配。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想知道王子殿下屬意哪一位公主,或者哪一位小姐?」
他一面依然故我、滔滔不絕地說著些聲東擊西的官話,一面估算時間,掐指細數著距他不久前登高彈琴戲突厥,直到現下已過了有整整兩刻。忽然間,一枝羽箭劃破虛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擦著島崎亮的面頰而來,卻在島崎顴骨見血以前都未被任何人發現。花澤輝氣放下長弓,兩眼冷如冰窖寒霜,緊接著便像是一刻也不願在新任都護面前多待,策馬轉過身,朝列隊突厥大軍高喊了幾句突厥話,留下一陣滾滾煙塵後便走了。
「怎麼回事?就算不想和親,不想娶我們大唐的公主,也不至於這麼生氣吧?」適才還想知道突厥可汗膝下可有女兒的其中一名安北衛問。
「你小聲點!仔細被參軍聽見,遭軍法處置!」另一位安北衛以手肘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此時的羽鳥希還正忙著端詳城外突厥軍的動態,沒時間對著這幫傻子軍人豎眉瞪眼。他猜想鐵魯喪肯定是從島崎亮那段明顯是要混淆視聽的話裡聽出了一些什麼,他以突厥語所發出的幾道命令肯定至關重要,若是能解讀出來,或許羽鳥希便能看清這半晌以前還在他面前上演的布局。然而奈何眼下突厥塑像綿綿無絕境,一顆顆烏黑沉默的頭顱猶如漠北的草海,壓根看不見盡頭。羽鳥希只好把期望寄託在正從城關牆裡拔出箭的新任都護,期許島崎亮能給自己一個解釋。
當日一直等到酉正,羽鳥希才總算自隨島崎自神都趕來到塞北的原羽林衛傳令兵的口中知悉島崎亮的全盤計劃,曉得稍早島崎亮在關上的賣弄玄虛,原都是為了分化突厥軍,這事甚至還得從北疆城內不知何時四起的流言蜚語開始說起。
半個月前,島崎亮先使他旅中最能言善道的幾名士兵,喬裝成說書人,早島崎亮麾下府兵一步抵達北疆城,開始在城中散布消息。起初,他們只是說了些聖人因疑心島崎將軍與聖神皇帝有染,而在賜兵方面刻意刁難,使島崎亮只得挾輕騎犯險來到塞北協防的小道八卦,那之後的傳奇則全靠北疆城中的話本先生發揮。不論如何,島崎亮堅信但凡利用北疆百姓假傳消息,必能使得本就只是勉強團結揮師的突厥人分裂成兩派──正如花澤輝氣一早便摸清了大唐朝廷對於藩鎮的底線,島崎亮也深諳不是每個突厥人都支持花澤輝氣那「非戰」思想的道理。
「突厥人善鍛造,騎射,其麾下鐵騎勇猛如狼,視死如歸,銳不可擋。單論突厥大軍善戰程度,實遠在我唐軍之上。曾經也有過兵臨渭水,距長安不過百里之時,可為何突厥人不是我大唐的對手?」
島崎亮將空了的茶盞置放於漆盤上,任憑都護府中和他一樣是初來乍到的通房婢女替他把茶滿上。這婢女原是安北副都護的女兒,名叫黑崎麗,年方二八,如今為其父戰前逃兵,判入奴籍,被都護府的管事隨口發配來服侍新都護和參軍喝茶,頗有刻意鞭笞小姑娘良心的意味在。
「因突厥部眾眾多,其部落與部落間,亦常相互爭奪漠北水源、獵場以及畜牧牲畜。要突厥人團結一心本不可能……這也就是為什麼即便當年突厥大軍揮師關中,卻仍有辦法落得一個和談下場,且令先帝在渭水之辱後重挫他們的主因。」
羽鳥希一面答,一面偷著眼看了看一旁始終低垂著頭的黑崎麗,和島崎亮不同,他是認得黑崎麗是誰的。儘管他心底同情這個女孩兒,但唐律在前,他倒也沒有立場說他人處理得不當。
何況見過了島崎本人,就會覺得做他的通房丫頭,已經比做他人的奴婢來得好上許多。
「所以說,如今的戰況至少說明了兩點:一是突厥王子鐵魯喪必有其過人之處,可以聯合突厥部落,使突厥人敵仇同愾,一致對外。二是要想打擊他,便要從此下手,奪去他最大的優勢,就能反敗為勝。」
「我還是不大明白。」
「意思就是鐵魯喪若想使其他部落的突厥人為他所用,那必得要令其餘部落的首領恨唐人遠勝於恨他。在助長了諸位狼主及其部眾對大唐的恨意的前提下,又想他們自制,切勿傷及無辜,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狼牙一見光,勢必要喋血。迄今突厥人所展露出的秩序太好了,遲早都是要崩潰的。一場仗裡得不到錢,得不到姑娘,甚至無法隨心所欲殺人,沒有任何士兵受得了。」
此時此刻,在室內僅有羽鳥希和黑崎麗,以及負責向羽鳥希、島崎亮匯報先前輕騎隊與突厥人交鋒戰況的副將三人的情況下,島崎亮倒是又戴起了他聞名遐邇的赤紅鐵代面,使得他這段針對突厥軍況而發的評判無端多了股妖異之氣。他告訴羽鳥希:「況且時至中秋,冬天很快就近了。必定有不少突厥人希望能在降雪以前返回漠北……若在此時教他們知道了接替的新都護是個軟柿子,他們怎可能耐得住提早結束南征的誘惑,而不對我的輕騎隊發兵?」
當然輕騎隊本是子虛烏有的事,聖人賜與島崎亮的府兵少說有千餘人,個個都是有過戰功的精銳,或者島崎亮在羽林軍中的親信。
島崎亮下達的軍令很簡單:拖住突厥人,若遇鐵魯喪帶兵馳援,則即刻撤軍,絕不戀戰。於是酉正三刻一到,島崎亮麾下府兵帶著捷報浩浩蕩蕩進了北疆城。據副將所言,陰山之下,被亂石砸死的突厥人沒有一千也有七百。他們的騎兵離開了一望無際的草海,少了鐵魯喪的指揮便成了無頭蒼蠅,空有匹夫之勇,難成大器。然而鐵魯喪一現身,突厥人便像是忽然吃了定心丸一般,進退有度,勢如破竹。
島崎亮並不如何關心突厥軍的傷亡,他只想知道一件事:「他拔劍了嗎?」
那副將一愣,皺起眉,似乎是正絞盡腦汁,試圖回想起那風沙飛揚的混亂戰場。最終,他搖了搖頭:「沒有,我只看見他出了鞭。長約四尺半,通體由黑鐵製成,共計有十一節。」
「好罷。辛苦你了,先下去歇息罷。」
待得島崎府兵的副將領命離開後,羽鳥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他……花澤輝氣的劍有什麼別緻的?」
出乎羽鳥希預料的,島崎亮只是微笑,並回答:「沒什麼別緻的。」
「那你為何在意?若是那把劍並不特別,何須多問那句話呢?」
「噢,因為我想知道他為何出劍。」
島崎亮的答案很直接,若是拆分開來,每個字羽鳥希也是聽得懂的,但組合在一塊兒就變得十足不明不白了。只見安北參軍張了張嘴,手中熱茶早已被塞北秋霜吹得寒涼,映照出他不解其意的面龐。「為何出劍?」他茫然地重複了一次。然後島崎亮擺了擺手,教黑崎麗也跟著他府上的副將退下。
「在你看來,突厥王子的武功如何?」
「當然是很強。他足尖一點,便能掠出數丈,還是在馬上,根本沒有施力點。」
「的確。單靠馬蹬便能飛身接住距他有數丈的酒罈,還不會給他的汗血寶馬造成壓力,身法肯定了得。但這只能說明他輕功造詣極高……我感興趣的是他的內力。你今日聽他開口與我對談,有什麼感覺?」
於是羽鳥希便將他覺得花澤輝氣音色尖如刀鋒而島崎亮卻與之相反的感想鉅細靡遺地交代了一遍。
島崎亮朗笑了聲,彷彿是認為羽鳥希所用的形容詞很有意思,「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會傳音,也不知道內功使用的方式。他今日的所作所為,是靠他自己胡亂摸索悟出來的。換句話說,他只是猜測我把自己的內息匯聚於任脈,依其簾泉發聲,所以能音傳千里,又自己仿效了一遍。」言至此處,他略有停頓,忽然煞有介事地總結一句:「他是個天縱奇才。在漠北的荒原上,沒有門派能教他習武,沒有名師能引他入道,甚至沒有武林能讓他自我磨礪。他能靠的只有自己領悟,自己模仿,自己訂立自己的道心。要在這麼年輕的年紀習得可定萬人心的劍,那他出劍的理由勢必得既嚴苛又了不起。」
若是連自己手下的將領死傷過千都還不能夠出劍,那麼花澤輝氣的道心確實十分嚴格,至於有多崇高,倒是有待商榷。羽鳥希癟了癟嘴,霎時間,他驀然察覺自己似乎已經參透了島崎亮的用意,因而沒忍住打了個冷顫。
──他這是在讓突厥人知道,花澤輝氣的劍在揮向敵人以前,竟會先落到自己人的頭上。他這是在轉移突厥部眾對關中唐人的恨意。他這是在逼迫一個長年壓迫他的子民,又囚禁他父親的異族人都不願濫殺的善良的少年,處決自己麾下的將領。
他這是在奪走一個年少有為的英雄手中擁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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