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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ENTION:原則上是個倒幕後的失業武士島X官方出的狼人設定輝的奇葩故事,內容元素涉及馬戲團、茶屋、宿場旅籠等,可能還會有很多變變態態的內容。祝各位萬聖節快樂……

SUMMARY:喀地一聲,燈光忽然暗下,緊接著是一面銀鏡無聲無息地砸了過來,彷彿秋雨一般,轉眼間灑到金狼膨脹的細髮上。帳棚的棚頂被人開了一個口,從口中落下滿棚銀暉,場內觀眾先是抬起頭,看了一眼高懸夜空的滿月,這才回過頭去,觀察獸籠裡發生的變化。只見金狼前肢扶著格柵,仰頭長嘯出聲,狼毫如受大雨浸洗的塵埃,一根一根,從牠的肢體翩然褪下。幾秒鐘後,人們開始拍手叫好,原先的粗暴可怖的野獸早已離世遠去,籠中剩下一名有著蓬鬆金髮的年輕男孩,他體態修長矯健,膚色粉白,兩眼蒼藍如海,倒映出十六夜殘忍的玉盤……

 

 

 

 

  從西方,長州蝴蝶飛進來;

  從橫濱港,金錢湧出去。

  有什麼不可以呢?

  好啊!這樣不好嗎?

  這樣可好了!(1)

 

  一雙木屐跺入倒映出磁青色天的水窪,打斷了醉酒浪人的吟唱。

  星星點點的污漬潑上米色帶繩,為挽起的和服下襬增添新一層色染,報童高舉油墨未乾的傳單,沿街發放疾呼:「雜技團,西方來的馬戲團!從美利堅來的馬戲團,就在今晚的橫濱港山下町!」

  回過身,報童撞進一色薄茶袴裡,銜尾蛇紋晃到眼前,嚇得他一屁股摔進剛才踩過的水坑裡,懷中原先抱著的一沓傳單頓時散落一地,被一陣風吹到對街不遠處的水鏡上,五顏六色地暈成了好幾片碎琉璃。「啊!」他大叫一聲,這才舉起頭,瞄了眼他撞上的人。斗笠底下半張臉乾淨無鬚,手裡拄著根白木杖,一彎下身,袴腳就緩緩上移,露出塞著兩條壯碩長腿的鏜亮棕色皮靴,給人一種正要往前撲的感覺。

  「沒事吧?」那人問,袖中伸出的手並非要扶他起身,只是拾起落在他身旁的傳單。

  「武士大人饒命!原諒我……走路不長眼睛。」

  只見報童一頭磕進污水裡,渾身不自覺地打起哆嗦,就連回話的聲音也開始巍巍顫抖。武士「嗯」了一聲,沒說要他起來,只問他一句:「你剛說橫濱港有什麼?」

  「橫濱港山下町,美利堅來的馬戲團表演,大人。」

  「馬戲團可有名字?」

  「不……不會唸,大人。都是夷文。」

  「這樣啊,那主打什麼表演,你總知道吧。」

  報童轉動眼球,視線落在自己趴下時,手掌恰好壓住的一張版畫傳單,上頭用日語完整地條列出了馬戲團的表演項目,一眼就能看見,「是狼人秀……就是打西方來的金狼妖怪,能用幻術變成花容月貌的若眾(2)。」

  武士輕蔑一笑,這時報童終究還是架不住好奇心,直起脖子來瞟了他一眼。斗笠陰影下,一對空洞的黑窟窿鑲嵌在聳立的山根之間,幾綹髮絲飄落額前,隱約能看出曾剃過髮的跡象。他身上既沒佩刀,又沒眼珠,顯然不是什麼軍隊裡的大人物。仔細一看,那羽織袴上風塵僕僕,黑髮蓬亂,頸間一把灰橫過,根本無甚可怕。報童想從地上起身,才剛挪動了腿就被武士用白木杖戳了回去。一旁的醉漢再度發出淒厲的哀號聲:「從西方來──長州的蝴蝶──啊──」

  武士指尖輕彈,一朱銀(3)隨即摔到報童跟前,明顯是他指路的報酬。「順便去提醒那位浪人保持肅靜。」

  報童得了錢,連忙叩謝大人,先前的不滿也隨之煙消雲散。他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向大道邊上的流浪者,十幾個拳頭連番落下,很快讓那惱人的歌聲遠離了街道。

  武士繼續向前走,逢人就問往山下町的路。那裡如今與他記憶中的山下村大相逕庭,成排的磚造洋房,新整的路,紅薔薇花圃修剪得宜,宛如一隻絕艷的口紅托盤。街坊間,來往的多半是金髮碧眼的洋人,偶爾才有幾個日本人穿梭其中,唯唯諾諾地跟在洋人身後,好像他們才是異客。

  武士在踏入山下町前被一名邏卒攔下,盤問他進入山下町的意圖,他將傳單交了出去。

  「雜技表演?」邏卒滿臉狐疑地瞪著手上的傳單,「你怎麼看啊?」

  「我想去感受一下馬戲團的氛圍。」武士不卑不亢地回答,「這輩子沒出過海,就當是見見世面……雖然現在要開『眼界』確實是有點難了。」

  「你叫什麼,從前侍奉哪位將軍?」

  「鈴木統一郎大將軍,水戶藩的。敝姓島崎。」

  「原來如此,德川家的女婿啊。」

  「都是過去的事了。」

  邏卒引島崎入門,揚起胳膊,直稱大道走到底就是馬戲團的大帳,這西方來的馬戲團不在劇院裡演出,總是走到哪就搭個棚,在棚子底下雜耍。「馬戲團一張票六錢。可惜你沒眼福,傳說那飄洋過海來的若眾雜伎傾城絕代,比起吉原當紅的陰間(4),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傳說?」島崎挑了挑眉,「難道您沒見過嗎?」

  「大輔有令不准咱們軍人去看啊,都說這是股歪風。洋鬼子自己都不搞這一套呢,還不是想從內部滲透日本,削弱我族。」

  「就看個馬戲表演而已,沒那麼嚴重吧?」

  「事情沒那麼簡單。」邏卒壓低嗓子,神祕兮兮地說,「那開馬戲團的洋鬼子老闆有些小法寶,西方來的稀奇玩意,打算等離開日本時一併競標出售……」

  忽然間,遠方走來另一名帶刀的洋服軍官,是個倒幕有功的長州人。軍官經過時邏卒徹底噤了聲,把島崎拽到一旁,垂下頭,向軍官恭恭敬敬地行禮。

  軍官一來就問:「幹什麼的?」

  「回長官,小的是隸屬於神奈川縣知事府的巡邏卒,正給這人指路去馬戲團呢。」

  島崎微微低頭,讓斗笠為自己遮去大半張臉,在橫濱港,任何可疑的行徑都可能讓人招惹麻煩。軍官拿刀將他的斗笠往腦後一挑,「從哪來的?」

  「水戶縣。」

  「名字?」

  「島崎亮。」

  「沒聽說過。」軍官打了個哈欠,「以前做過平士嗎?」

  「如今都不過一介平民,以前是不是士族倒也不值一提了。」

  他又打了個哈欠,像是覺得島崎亮無聊,擺擺手就讓他進門了。邏卒忙著道謝,臨走前還用欽佩的眼神看了看島崎,「你倒是能屈能伸。放在從前那種貨色都不配給你擦鞋。」

  「他也沒怎麼為難人。」

  「那是現在。鹿兒島那件事聽說過吧?這幫忘恩負義的小人,連對自己人都那樣殘忍……」

  島崎亮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回頭向邏卒鞠躬致謝,接著繼續往前走。邏卒見他逆來順受,全無怨言,頓時覺得自討沒趣,很快也不再關注他了。

  正中午的橫濱港向來人聲鼎沸,夾雜著各式各樣語言和口音,有個說話老是口沫橫飛的洋人正在街邊四下向人詢問是否有販賣春畫的意願,茅草簷下兩片乾燥的薄嘴唇吞吐著好幾個著名的畫家,從喜多川歌呂到鈴木春信,葛飾北齋到鳥居清長,幾乎所有畫匠都讓他給問了一遍。留著島田髷髮型的女孩縱情大笑,藕臂一勾,就帶著異鄉人鑽進巷裡看畫。一旁賣天婦羅的小販挑著扁擔,跑過巷口直達朝他招手的一名少婦身邊。

  島崎亮終於走到雜技團帳篷前,隨路過雉童的指引來到售票口。一名年約五十歲的白髮美國女人探出了頭,瞇著眼打量他明顯受過傷的雙眼。「哈囉。」她冷冷地開口,「有何貴幹?」

  「買一張票,謝謝。」

  旭日龍六錢圓硬幣推上售票台,美國女人二話不說,當即收起了錢把紙票推回給他。

  「今晚六點準時開演,前二十分鐘開放入場,逾時不候。」

  「知道了,多謝。」

  他轉身走向對街的茶屋,點了碗煎茶和麻糬點心。港邊的茶屋多半兼職做花柳生意,光天化日之下,鶯燕巧笑聲嫋嫋不斷,宛如流水般自樓梯間傾瀉而下,是比三味線琴音還要扣人心弦的絕響。服務員從櫃檯後方取出一本花名冊,一路跑到島崎亮桌邊來,被島崎擺了擺手請回。他向服務員請教這附近尚在營業的煮賣屋,被服務員笑著回道:「現在要想在橫濱港找到煮賣屋難啦,幾乎都改成洋食館了。」

  屋內忽而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間或夾雜幾句嬌嗔,幾段豔麗春曲。服務員臉上笑容不變,素手款款舉起,替島崎亮指明了方向,「客人要是不介意,可以沿著大通往南京町走,那裡的中華麵一碗不過三錢。」

  最終島崎亮還是進了洋食館,生平頭一次品嘗了傳聞中的西式套餐。餐點由黏稠的濃湯、炸肉,一塊白麵包以及牛排組成,要價十六元錢,足足是島崎一個禮拜的開銷。館中絕大多數都是洋人,服務員倒是都穿著和服,外圍一層沾有油漬的厚實白布裙,鞠躬、哈腰,低聲下氣。其中一位嗓音甜美的女服務生,走過餐桌時被一名滿臉白鬚的憨實美國男人給捉住了手,從他那講一字喘三次的口氣來聽,島崎亮可以猜出他似乎是希望女服務生結束工作後到巷後的洋酒館與他約會。女服務生擺擺手婉拒,這美國人卻還死纏爛打,從西裝褲兜裡翻出新鑄的紙幣,壓到桌上,心思不言自明。

  這事鬧到後來,餐館的老闆也出面了,只見他寬厚的大手一揮,桌上的紙鈔便全數進到他西化的吊帶褲袋裡。他不由分說地把女服務生推出店門,就像挪動棋盤上的一粒棋。街外傳來三味線緊繃的琴聲,紅傘簷下,對邊茶館二樓的燈亮了又暗。島崎亮站起身,到櫃檯付了帳,扭頭栽進橫濱港居留地川流不息的人群裡。

 

 

 

***

 

 

 

  傍晚時分,人潮再度向山下町靠攏,彷彿漫漫長夜中奮不顧身撲燈的飛蛾,蜂擁向位於日本大通上的馬戲團帳。男男女女皆高舉紙票,把全日本最寬敞的現代道路硬生生擠得水洩不通,忽而有年紀不過十歲的孩童高過頭來,原來是被父親舉到了肩上。早前在大通邊上挑扁擔的小販抱著竹簍,簍子裡盡是賣剩的飯糰及握壽司,隨著一百雙皮鞋木屐飛揚,籃中小食被一掃而空,銅銀硬幣盛滿小販的織錦錢袋,也滿足一張張躁動不安的嘴。島崎亮不樂意和人湊熱鬧,專揀了帳內一個陰暗的角落,就此佔地為王,高高在上,俯瞰同胞熾熱的爭搶。

  開演前一刻,眾人入席落定,馬戲團主點亮電燈,霎時間把帳內帳外區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兩名身穿華麗染帷子的黑髮女郎率先登場,舞動著棋盤紋樣的窄袖,亮粉與雪花灑滿戲棚,接著是兩隻打鼓的獼猴。陌生的異國歌謠從四面八方傳來,讓人感覺如墜五里霧,一個身高足有七尺(5)的蝦夷(6)巨人,笨重地跨著長得不合比例的腿跨入棚中,引發全場一片譁然。

  一名頭戴紅白藍三色旗高禮帽的男人拄著手杖大步向前,張開雙臂,用宏亮的聲音及發音古怪的日語喊道:「日安,橫濱港!」此人就是玲玲馬戲團的團主,據傳曾面見過英國女王,被授予了個什麼爵士之類的頭銜,不過也可能只是洋人間的打趣。

  掌聲雷動。三色旗禮帽爵士等待群眾歡呼漸小,才停下親切揮舞的手,「歡迎來到玲玲馬戲團的幻術世界,今天將為各位嘉賓帶來的的奇人異士有……舊土巨人金田一次郎!大和雙姬春子、秋子!以及你們最期待的,西洋金狼伎子……花澤輝氣!」

  棚內再次爆發出一陣興奮的歡聲,這次音量遠比前一次更甚,讓人不禁疑心就連天照大神也要為之汗顏。春秋姊妹高舉三味線,每撥一弦,獼猴便蹦蹦跳跳,一轉身,翻過了一個火圈。巨人金田一次狼張口吞下火柱,腫脹的喉上下滑動,不多時,噴出了熊熊烈火。橫濱港的住民嘻笑著、怒罵著,手邊有剛買的壽司,就往前一扔,吵著要見金狼伎。終於,熱身表演過去。巨大的獸籠自馬戲團後方的布幕推了出來,春子秋子琴聲急奏,籠中金狼壓平耳朵,有如鹿苑寺般煥發出夢幻鎏金色彩的毛髮豎起,是太陽四射的細針。牠俐落地撐起四肢起身,走到欄前,對著滿棚愕然的觀眾露出森森獠牙,短短的口鼻中悶燒著陣陣兇惡低吼,幾乎把坐在父親肩上的幼兒嚇哭了眼睛。

  「一頭野獸!」三色旗禮帽爵士疾呼,「這就是你們看見的!但是,即便是野獸,也能受月亮女神感召,化為乖巧順從的美男子。」

  喀地一聲,燈光忽然暗下,緊接著是一面銀鏡無聲無息地砸了過來,彷彿秋雨一般,轉眼間灑到金狼膨脹的細髮上。帳棚的棚頂被人開了一個口,從口中落下滿棚銀暉,場內觀眾先是抬起頭,看了一眼高懸夜空的滿月,這才回過頭去,觀察獸籠裡發生的變化。只見金狼前肢扶著格柵,仰頭長嘯出聲,狼毫如受大雨浸洗的塵埃,一根一根,從牠的肢體翩然褪下。幾秒鐘後,人們開始拍手叫好,原先的粗暴可怖的野獸早已離世遠去,籠中剩下一名有著蓬鬆金髮的年輕男孩,他體態修長矯健,膚色粉白,兩眼蒼藍如海,倒映出十六夜殘忍的玉盤……

  春秋姊妹放下三味線,春子開門,秋子手拿項圈,鐵鍊曳地的鏗鏘聲相當刺耳,使島崎皺起了眉。她將囹圄再度強加於金狼伎纖細的脖子上,一個轉身,拽他出籠,讓付錢進場的觀眾得以瞧個仔細。位於座位區最前排的人瞪大眼睛,屏息傾身,如率先上岸的浪花,一波一波,帶領其餘觀眾俯首。他那金髮細緻纖麗,與居留地中洋人常見的稻草黃髮迥然相異;皮膚光滑白皙,一如閃耀的銀幣;隨著被囚禁在穿孔鐵罩裡的燈光開始在帳內物換星移,觀眾的視線也開始有了變化,越來越多人注意到他泛紅的乳暈,腹部虯結的肌理,渾圓挺翹的臀,腰窩下一束濃郁狼尾,在隱密的股間忽隱忽現。他被秋子領著沿前排走了一圈,數十雙探出的手,或是抓住他的胳膊,或是撫摸他的大腿。曾幾一度,金狼伎張了張五指,不是為了回應其中一個觀眾的熱情愛戴,而是為了殺光在座的所有人。三色旗禮帽爵士敲敲地面,將眾人高漲的情緒召回地面,電燈亮起來了,金狼伎回到囚籠,背對觀眾,伏臥下去。

  「再次感謝諸位蒞臨玲玲馬戲團,晚安。」

 

 

 

  島崎亮披著夜色,一路步行,走到位於山另一頭的元町去,拍響了羽鳥庵的戶門。

  這羽鳥庵是一家菓子鋪,從明治元年起經營至今,商號老闆是島崎亮的老相識,名叫羽鳥希,從前在水戶藩裡從事參謀工作。羽鳥希在大名麾下時便頗有遠見,知道幕府時日無多,早在倒幕運動開始前便變賣了家產,到橫濱港附近的元町買下一座院子,做起菓子生意。他故鄉位在關西,鋪子以結合了西洋科技與特色的菓子商品聞名遐邇,既不失京都派的細緻典雅,也不乏西方世界獨特的新奇魅力。所有島崎亮從前相熟的華族裡,就屬羽鳥希在新時代混得最風生水起,真讓人不勝唏噓。

  「誰啊!大半夜的。」只見羽鳥希手提油燈,唰地一聲,拽開了門,接著把燈往前一照,離藩後才配的眼鏡被秋夜清寒的風給吹得氤氳起了霧,可仍舊不妨礙他看清島崎亮那張清瘦的蒼白長臉,「……島崎?要來也不先拍張電報。」

  「打擾了,能否借宿一宿?」島崎亮嘴上這麼問,但腳卻已經先行一步跨進玄關,儼然是一副篤定羽鳥希不會掃他去住宿場的模樣。羽鳥希無話可說地揚一揚眉,「你跑來橫濱幹什麼?」

  「工作。」

  羽鳥希有不祥的預感。「你剛到?」

  「中午就到了。」

  「那前面時間都幹嘛去了?」

  「看馬戲表演。」

  「你不會是想動金狼伎的歪腦筋吧。」羽鳥希一語中的,扭頭察看島崎臉上表情時,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斷,「還真的是。」

  「我來找你取我的刀。」

  島崎亮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隨羽鳥希的聲音遁入羽鳥庵的走廊。院子採口字型設計,兩側設有茶室座位,正中是一座庭院,院中栽有一棵楓樹,以及大大小小的盆景。羽鳥希的住宅設在後方,由於至今尚未娶妻,因此膝下無子,只有他一個人住。他忍不住嘆一口氣,「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那個巴納姆爵士,來頭可不小。你以為你還是呼風喚雨的鈴木家武士啊?況且……」

  忽然間,粼粼金光照到羽鳥希臉上,島崎亮抖抖皮革錢袋,「做不做?」

  「當然──做啊!哎喲早說嘛,老朋友。我這就帶你去見你的寶貝刀,我一直好好收在倉庫裡呢。」

  「關於那個馬戲團主還有金狼伎。」島崎亮說,「你都知道什麼,方便說給我聽嗎?」

  羽鳥希舔舔嘴唇,一時間也不曉得從何說起,他拍拍島崎的肩膀,「你讓我好好想想,先去拿你的刀,然後我們去院子裡說。」

  島崎亮點點頭,猜想他大概是擔心,現在他失明了,即便有錢,可能也應付不來突發狀況,所以想先確定他的戰力。庫房位處庭院的一隅,被楓樹秋紅的蔭影籠罩,主要用於儲藏製菓用的食材,只有一樣不同,以紫紅綢緞層層纏裹,就是島崎亮曾經的佩刀。島崎將綢緞剝下,掛到肩上,拇指輕輕一彈,一道銀光便照亮他扁塌的眼瞼。

  「可別在這裡試刀。」羽鳥希滿臉緊張地提醒他。島崎亮收刀入鞘,轉過身,沿著來路走回向栽有楓樹的庭院。

  庭院不大,占地約兩坪,四面被嵌著玻璃的檜木錢唐戶圍繞,將兩人分格成數百張沖洗寫真。島崎亮沉下膝蓋,把刀奮力一拔,弧光交錯,在泛藍的夜下織成一張疏而不漏的大網。楓如血掌,自虎口處起被鋼刀壓來的勁風斬成兩半,其中一半是肥厚的手指,另一半則是筋絡分明的掌心。一朵荻花開在島崎鋒利的刀尖上,穩穩地,他把花端到羽鳥面前,「你看怎麼樣?」

  羽鳥希詫異地張了張嘴,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動身把島崎亮推進屋裡。「跟我說說你都有什麼打算。」

  他這話問得很急,滿心想知道島崎亮兜裡的黃金都是打哪來的。他們這些士族,自從廢刀令以來就幾乎是淨身出戶,其中少有像羽鳥希這樣懂得為自己打算的,能存下積蓄的可說是少之又少。這筆錢數目極大,不像島崎亮一個人能負擔得起,想來還是和他說的「工作」有關。島崎亮彎了彎嘴,開口只問:「有茶嗎?」羽鳥希哈了一聲,抬手掀一掀鈴,把本來已經睡下的僕從叫來備茶。

  倒幕後島崎亮離開水戶藩,時逢明治元年。他傾家蕩產,變賣園子,給了當時跟他的小姓(7)一筆旅費,遣送他回故鄉。那之後他東飄西盪,到處流浪,虛擲了一兩年光陰,好不容易來到關西,在京都這座變動不快的老城裡四下打聽,找事情做。他當過商號的看門守衛,也當過委任邏卒,當過茶屋衛士,還當過地方豪紳的座上賓。有一年盛夏,他替金閣寺住持辦妥了件事(羽鳥希聽說是一樁醜聞,但詳細狀況並不清楚),因而在京都開始闖出名來。從此以後各行各業但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需要人私下解決,都會找上他,他也因此而過上了一段錦繡般的好日子。

  明治七年,政府決議定都東京,一時間,天皇、政治家、商號、華族,全都向東遷徙,把京都化成一座空城。人走了,島崎亮也跟著失了業,就連寺院神社也開始向賣豆腐的小販賒帳,人人勒緊腰帶度日。他在京都苦撐了一年,後來輾轉回到關東,在充滿嗆鼻濃煙味的火車上,遇見了一位自稱是剛剛才留洋歸國的年輕人。對方一聽說他找工作,便讓他去橫濱港,找玲玲馬戲團的金狼伎。

  「找到以後做什麼?」島崎亮單刀直入地問。

  「就擄走他。我會在長崎港等著你,你到了我就會知道。」

  然後那年輕人給了他一袋金米,實打實的黃金,被過篩熔塑成米粒的大小。年輕人沒搭到東京,而是在中途就下了車,是轉乘還是直接出站,島崎亮並不清楚,只記得他說這筆錢是讓他應急用的訂金,剩下的,等他將金狼伎帶到長崎港時,自然就會如數支付。

  羽鳥希替島崎亮倒了杯茶,稍一轉身,把剛從庫房一並摸出來的菓子用和紙托著,捧到嘴前,「你信他?」

  「錢都到手了,當然信。」

  「你有沒有問他要金狼伎做什麼?一個伎子而已,值得那麼多錢……吉原裡替人贖身都沒得這個數。我看,你乾脆捲走訂金,把金狼伎逮了,轉手賣給其他人……」

  「我是不清楚他想要金狼伎的目的。」島崎亮忽然開口,在啜飲熱茶的前一刻打斷他,「但我有個猜想。」

  「什麼猜想?」

  「我想他大概是個狼癡。」島崎喝了茶後說,「渾身都是狼騷味。」

  夜裡島崎亮向羽鳥西借馬岀町,一路策馬來到日本大通,此時月影已斜,他翻身落地,藉著刀光,把刺目的銀鍍進馬戲團關押野獸的後方大帳。他聽見風裡傳來一陣陣狼獸的嘶氣聲,於是舉步向前,跨入棚中,一直走到金狼伎的獸籠之前。

  金狼伎站起身,以爪刨地,兩排尖牙間含著一股血氣,是刀鋒上常見的森寒。島崎亮收刀入鞘,張口就問:「想不想出去?」

  金狼伎狼尾掃地,嘴裡爆出一聲嗥叫,接著向前一撲,濕潤的口鼻貼上他的袴腳,似乎是想咬下一片他身上的布料,但卻因格柵的阻擋而不能如意。

  「冷靜點,小傢伙。」島崎亮豎起食指,手握上囹圄的鐵柱,給了金狼抓傷他的機會,「算了,我很快會再來。」

  他從袖裡翻出一塊蜂蜜蛋糕,扔入柵內冰涼的地上,隨後退出帳篷,上馬離開洋人町。遠方傳來一陣陣睡意未消的吆喝聲,兩名衛士掌著油燈,腳步跌跌撞撞,終於趕到馬戲團帳裡來。只見金狼佇立在籠中,一雙亮得嚇人的藍眼自重重陰影裡射出兩簇幽火,把衛士們都震懾醒了,一時間只好抖了抖手裡的長鞭,大喊:「入宵肅靜!」

  金狼怒嗥一聲,再度往前撲,整披狼攀上鐵籠,長長金尾浮躁地甩著。衛士吞了口口水,被瞪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也不敢再冒進向前,匆匆扔下一句「沒事別再狗吠!」,就回到大通對邊的磚房。金狼眼見人都走遠,便在籠中踱了幾步,過了好幾分鐘才伏下身,自修長錯落的前肢中推出一塊散發著甜軟香氣的栗子泥蜂蜜蛋糕,舌頭一捲,把糕點吞進了嘴裡。

  橫濱港總算再度回歸寂靜。

 

 

 

  • 1867年名古屋「可好了」之亂中流行於民間的歌謠,反映出倒幕期間對於急遽變化的時代,市井小民的無奈與絕望。
  • 若眾(日語:わかしゅ、わかしゅう):指在眾道這種日本同性戀關係中處於接受方的少年。後來,因歌舞伎本為武家出身的表演,劇目中不乏有眾道相關的情節,誕生了若眾歌舞伎(雌雄難辨的少年歌舞伎)此一新興職業,讓若眾一詞不再僅限於代指武家少年,而是泛指「貌美的年輕人」。
  • 朱銀:明治初期尚未進行貨幣改革時,沿用江戶時代舊制的貨幣,外型為長方形刻有「朱銀」二字的銀幣。
  • 陰間(日語:かげま):即茶屋中賣身的若眾。
  • 即公制兩百三十公分。
  • 愛奴族(愛努語:Aynu):是日本北方、俄羅斯東南方的一個原住民族群,主要聚居在北海道、庫頁島、千島羣島及堪察加等地。江戶時代曾因《日本書記》的紀載而錯將愛奴族稱為蝦夷人,但近代研究已證實蝦夷和愛奴人基因序列並不相同。
  • 小姓:也寫作小性,為過去日本的一種武士擔任的職務,主要是在武將身旁負責各種雜務,相當於現在近侍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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